可阎婆惜偏偏是个不谙时势的小女人。这个按其本性生活的女子不懂得去领会宋江生活中的那些曲折难言之处,不明白宋江眼前的种种做法背后深藏的“大义”“大德”,甚至不能欣赏宋江身上众人交口称赞的那些美德——因为这些美德直接妨碍了她的个人生活。这位年轻的、正当年华的女人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享受自己生命所拥有的权利和美妙,不辜负转瞬即逝的良辰美景。而当宋江慷慨地将他自己转让、出让给其他每个人时,不可能再有什么东西留给这个女人,实际上他什么东西也没给自己留下。说到底,阎婆惜向往的无非是“二人世界”,是皇帝来了也可以不开门的那份小天地,而这恰恰是宋江感到不解,乃至深恶痛绝的。他不能想象作为“戴罪之人”的他怎么还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某些乐趣;不能想象和一个女人的生命水乳交融,与她情深义重会成为他生命中一笔划不掉的财富;不能想象若是在卸除了所有的面具之后,一个人还怎么可以是有活力的、有趣的;不能想象一种行为若是不能展示在众人面前、不能作为一种业绩或美德来炫耀、不能进入编年史或教科书,怎么还值得为此浪费时间和精力?
他宋江若是“戴罪之人”,阎婆惜当无条件地也是“戴罪之身”;他若是主动“配合”其他每一个人,阎婆惜当更主动地、更默默无声地配合他。此乃阎婆惜的“大义”。她最终应当成为宋江的紧随其后的影子,聪明地弥补他生命和生活中的种种漏洞,帮助他掩盖伤痛和屈辱,甚至替他撒谎。可阎婆惜偏偏是个也会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人,她单纯的生命和这种生命极其单纯的要求,暴露了宋江竭力加以掩饰的他自己生命中的黑暗,无意中闯进了宋江死命捂住不让任何人进入的生活禁区,撩开了宋江像破布一样卑微、战栗的灵魂一角!她是宋江真实生活的见证人!于是她被宋江看作是有敌意的,前来伤害并向他发出挑战的。宋江或许已经明显感到了自己在阎婆惜面前的失败,他能满足其他每一个人,单单不能满足阎婆惜。他心中为此十分不悦,可他做不到,和阎婆惜单独在一起让他提不起神来。没有人教会他与人相爱,教会他那是一个孤独爱上另一个孤独,是两个孤独的人互相依偎。他拿阎婆惜没办法。在这个意义上,阎婆惜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人还意外地激起了宋江对于自身的敌意,更准确地说,是凸显了对于自身的某种强烈不满:宋江早就对自己憋了一肚子火,按他本来的抱负和志向,岂是轻易就范、天生给人赔笑之人?只不过他把所有这一切暂时隐忍了下来。他身上隐忍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白道黑道都蹚,明事暗事都做,左也是身不由己,右也是身不由己。
人怎么可能去满足其他每一个人的愿望而不扭曲他自己的意志,不在他自己的生命中堆积怨怒和愤恨?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恶,难道可以在他自我标榜的一桩桩善行中自行消解?比较起来,另外一种说法更容易让人接受:凡是被压抑下去的那些东西不会自动消失,它们总得有一个去处,或暂时隐藏在什么地方,一旦有机会便会爆发出来,剩下来的问题仅仅是——等待或寻找适当的机会以及对象。于是,在他抽刀砍向阎婆惜(因为这个女人知道他的真相)的一刹那,他身上潜伏的火山遏制不住地爆发了,他全部的恶和恶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干得那么不含糊、那么痛快利索,下手那样狠,与他平日给人的表面印象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然而这一刻——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却是他唯一一次真情的流露,是他这个人“激情”和“快乐”的一次现身。只是,那个叫作阎婆惜的女人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