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对海的体验是那样的刻骨铭心,1942年他一家乘难民船从香港回内地,在颠簸的海面上,陈寅恪对晕船的大女儿陈流求谈到了这“第一次”的感受:开始也是晕船卧倒不能动,以后逐渐锻炼出能在恶劣的天气与船上的水手共同进餐。从此,大海便成为他漂泊人生的旅程。据1956年陈寅恪在中山大学填写的《干部经历表》中本人简历一栏所述,1904年陈寅恪第二次赴日本,进入东京巢鸭弘文学院读高中,次年秋天因脚气病回国,旋进入上海吴淞复旦公学攻读。1909年,陈寅恪在复旦公学毕业,即再次远游。1910年,赴德国柏林大学攻读语言文学。1911年,转瑞士Zürich(苏黎世)大学继续攻读“语言文学”。1912年陈寅恪归国,“在上海家中自修文史学”。1913年,陈寅恪第四次远游,在该年进入“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读书”。1915年,陈寅恪自欧洲归国,此后三年继续“在南京家中自修文史学”。1918年冬,陈寅恪第五次远涉重洋求学:头三年进入美国哈佛大学“研究梵文”,至1921年秋;从1921年9月起,转至欧洲“德国柏林大学梵文研究所研究梵文”。十数年间,陈寅恪颠簸于海上,又岂止迢迢万里!
但在他四十九岁这一年,大海无情地成为阻隔他生命飞越的一道障碍。1939年9月1日,希特勒德国大举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香港至欧洲的轮船停航,陈寅恪望海兴叹。遥望香港的洋面,陈寅恪根本想不到这一阻隔首尾竟达六年之久。
1939年9月的这场顿挫,给陈寅恪打击很大,以至他在那首《己卯秋发香港重返昆明有作》的诗中写下了这样略带宿命意味的句子:“人事已穷天更远,只余未死一悲歌。”
即使是通达的文化大师,面对命运的捉弄,所能感发的也只是“一悲歌”而已。
无奈,陈寅恪只好独自重返昆明,继续在西南联大授课。
第二年的夏季,陈寅恪再一次从昆明抵达香港,渴望着能从这里踏上奔赴英伦的旅途。但很不幸,陈寅恪这一次赶赴香港仍不能搭上开往英国的海轮。于是陈寅恪决定停留香港,继续等候船期。这一停留,达两年之久。陈寅恪为何在他五十岁的时候急切希望到英国?首先,三十年代有一批中国学人赴英伦研究学问,在伦敦大英博物馆等机构发现了大量在大陆非常罕见的中国文献,如敦煌卷子、太平天国文书等等。这些文献的发现,为中国历史的研究提供了很多新的史料,也造就了一批学者。
敦煌学在三十年代的兴起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毕生注重史料的发现与考证的陈寅恪,在1930年曾在陈垣所著《敦煌劫余录》序言中饱含感情地写道: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自发见以来,二十余年间,东起日本,西迄法英,诸国学人,各就其治学范围,先后咸有所贡献。
今后斯录既出,国人获兹凭藉,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问题,勉作敦煌学之预流。庶几内可以不负此历劫仅存之国宝,外有以襄进世界之学术于将来,斯则寅恪受命缀词所不胜大愿者也。
1934年,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一文中曾精辟地谈到“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的近世学术潮流,即“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所以,被盗到英国的中国文献与佚籍,对任何一个历史学家来说,当有无限诱人的吸引力。陈寅恪自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