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给了陈寅恪另一种生命感受的土地。
比起干燥、枯寒的北地,岭南偏于温湿与润泽,风雨与阳光,更多地带有一种温馨。与之相适应,岭南人也带有更多的温情与细腻的关怀。
一踏入岭南,陈寅恪便被南粤所特有的浓浓的人情味包围。一些在陈寅恪晚年生涯中起着相当重要作用的人开始走入陈寅恪的生命历程。
很重感情的陈序经成为陈家的常客。陈序经除了为陈家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外,更多的是嘘寒问暖。陈序经对陈寅恪的关心,称得上无微不至。
1950年夏,与陈寅恪相依为命二十二年的唐筼携女突然去香港住了一段时间。于是,关于陈寅恪是留在大陆,还是去香港的话题再度提起。香港一些文化机构及个人一直未放弃聘请陈寅恪赴港讲学的努力,并愿付很高的薪酬。一年后陈寅恪的助手程曦不辞而别,跑到香港大学求一席之位,校方一听程曾当过陈的助手,即以九百元港币月薪聘程。据陈序经在1962年透露,为了接回陈夫人,他亲自跑到香港找了一个多月,最后在一个旅馆将唐筼找到,陪着她回到广州。其时土地改革运动如火如荼,唐氏大家族中的一些人受到冲击,这是唐筼去香港一段时间的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
初到岭南的陈寅恪,在这里也觅到了不少旧雨新知。当时留居广州的来自北国的学人不少,岭南大学有王力、梁方仲、姜立夫、李沧萍等,中山大学有朱师辙、刘节等,皆为当时南粤高校知名的学者。其中梁方仲、刘节等人,成为陈寅恪晚年历史的见证人。
此时,岭南大学正按照陈序经的办学方针逐步走向繁荣:新的经费与教学设施陆续到校;海内外的师资人才不断涌入,校园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陈寅恪的生活进入比较安稳的阶段。
在清华园时就自愿追随陈寅恪治史与读诗的燕京大学毕业生程曦,在1949年的夏天离开北平,来到岭南大学,要求做陈寅恪的助手。陈序经与王力答应了。在此之前,广东番禺人黄如文曾受王力之嘱协助陈寅恪工作。黄于1936年燕京大学研究生毕业,1946年受聘中山大学文学院,1949年成为岭南大学中文系讲师。黄如文说话带有很浓的方言口音,与陈寅恪不易沟通,程曦到来,自然接替了黄如文,陈寅恪的助手问题暂时得以解决。
此外,七八位医术一流的专家执教于岭南大学医学院,令陈寅恪生平第一次享受到很好的医疗保健服务。这些医学教授受命定期上门为陈寅恪检查身体,他们的诊断是令人欣慰的:六十岁的陈寅恪,除了眼睛的毛病及有些血压偏高外,其他无大碍,身体尚属健康。陈寅恪双目失明的病因是“视网膜严重剥离”,此时双目犹可在明亮处隐约分辨目中影像的轮廓。陈序经最关心陈寅恪的眼睛能否复明,屡嘱医学院设法医治。十分可惜,学校医学院的多位名医也无力改变这残酷的事实。
但仅仅是这些已经足够了。
六十岁的陈寅恪,生命之船似乎寻觅到了一个恬适的港湾。在人们看来,在此世纪巨变之际,陈寅恪立足于“北京—海外”这两极间的中介地带广州,似乎有可进可退之势,而实际上生命的漂泊已经到头了。从1949年到1952年,陈寅恪先后在《岭南学报》、《南国》等岭南大学刊物上发表了《从史实论切韵》、《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之关系》、《论元白诗之分类》、《元和体诗》、《白乐天与刘梦得之诗》、《白香山琵琶引笺证》、《元微之古题乐府笺证》、《秦妇吟校笺旧稿补正》、《崔浩与寇谦之》、《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等论文,共计十三篇。从《岭南学报》第9卷第2期开始,几乎每一期都有陈寅恪的论文刊出,直到该学报在1952年停刊。这完全可视作是陈寅恪对岭南大学知遇之恩的一种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