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陈美延回忆,陈寅恪晚年诗作的整理人与抄录者,仅为唐筼一人。若唐筼身体不适时,两个女儿间或帮忙。整理与抄录的过程如下:陈宅厅中挂有黑板,平常由唐筼做整理工作。因唐筼熟悉丈夫,一般陈吟出诗句,唐筼就能记下。若碰上艰深的句子,陈寅恪就亲手在黑板上写出,由整理者将诗句抄录下来,写完一句抹掉一句,然后再写下一句。外人当无法探知陈寅恪诗作的内容。有一次,由陈的女儿整理,事毕,女儿忘记擦黑板,结果恰好历史系一助手撞上门来。当陈寅恪知道黑板上还留有诗句时很生气,再次叮嘱家人注意。
1964年的蒋天枢,也许还不太了解这些背景,他录下陈寅恪诗作的一本小册子,回到上海后竟然发现遗失了。除了陈寅恪的亲属外,蒋天枢是最早窥见陈寅恪晚年诗作基本风貌的第一人。
令此次师生相见添加了历史意义的一件事,是陈寅恪特意为这次相见写下了《赠蒋秉南序》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陈寅恪简洁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文中一再阐述的文化观,以及连同它写于1964年的背景,后人可以将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理解为陈寅恪在生命结束之前向这个世界所作的一次自述。兹将此文全文照录: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
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甲辰夏五七十五叟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
文题贯以《赠蒋秉南序》,以友朋名字作标题,为陈寅恪晚年撰文仅见。
自叹“终无所成”的陈寅恪,以“奄奄垂死”之心态,却慷慨写下“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等掷地有声的文字,陈寅恪是为后人写此文。作者数十年寄寓身世之感、现实之慨、兴亡之叹,都浓缩在此文之中。1945年,陈寅恪有《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一文,内有语云:
任公先生高文博学,近世所罕见。然论者每惜其与中国五十年腐恶之政治不能绝缘,以为先生之不幸。是说也,余窃疑之。尝读元明旧史,见刘藏春姚逃虚皆以世外闲身而与人家国事。况先生少为儒家之学,本董生国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觉之任,其不能与当时腐恶之政治绝缘,势不得不然。忆洪宪称帝之日,余适旅居旧都,其时颂美袁氏功德者,极丑怪之奇观。深感廉耻道尽,至为痛心。至如国体之为君主抑或民主,则尚为其次者。迨先生“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出,摧陷廓清,如拨云雾而睹青天。然则先生不能与近世政治绝缘者,实有不获已之故。此则中国之不幸,非独先生之不幸也。又何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