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表面是在论述梁启超,实质宣泄其缠绕一生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学人精神”。悠悠十九年长,世局变迁,沧海桑田,但“深感廉耻道尽,至为痛心。至如国体之为君主抑或民主,则尚为其次者”与“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这两者的脉络是相同的。尤其是“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足以概括陈寅恪一生的品格。此品格也是现代中国学人历经社会嬗蜕、世纪风云而被很多人丢弃了的。
更往深一层,易堂诸子在世变之际犹能从容讲文论学,陈氏叹为天下之至乐大幸。然“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此短短数语,盖可见陈氏侪辈处身于近代大变局下一生的出处,大可咀嚼再三。
1918年,王国维作《雪堂校刊群书叙录序》,激赏罗振玉关乎“学术存亡”的刊书之功,内对“世局与人”作如许描述:“若夫生无妄之世,小雅尽废之后,而以学术之存亡为己责,搜集之,考订之,流通之,举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其尚,极天下之至艰而卒有以达其志,此于古之刊书者未之前闻,始于吾雪堂先生见之”;“至于奇节独行与宏济之略,往往出于衰乱之世,则以一代兴亡与万世人纪之所系,天固不惜生一二人者以维之也。学术亦然。”1927年,陈寅恪作《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对当时世局也作如下表述:“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两者的气息何其相似。王国维终死于自感乱极而无望之世;陈寅恪眼中的“巨劫奇变”,随着人生的漫漫长行,所含之义,已超越了“清末民初”这一历史阶段,蓦然回首,历经百年世变,人生又似重归于起始。
因有了蒋天枢这样的弟子,陈寅恪所以倾心相诉。有一些事不可不说。1958年搞“大跃进”,人人唱赞歌。在某次会议上轮到蒋天枢发言,蒋只说了“你们说的都是吹牛皮的话”这么一句便拂袖而去,结果弄到中文系众老师要保他蒋天枢才能过了此险关。文化大革命期间“无知”整“有知”,高等院校盛行考教授,不少老教授通不过“考试”,被评为“不合格”。蒋天枢却故意交白卷,临走还扔下一句话,“路线决定一切。但路线不是我等人能制定的。”此话令极“左”的人哭笑不得但也无法辩驳。以上这些,都是传说,但从不“曲学阿世”的蒋天枢,其耿介与清高,在复旦大学也是出了名的。
十二天后,蒋天枢肩负着陈寅恪的重托启程返沪。陈寅恪作了总题为《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三首七绝。明白了蒋天枢1964年南下广州的原因,则对陈寅恪这三首诗便会有更深切的理解。兹录其中两首如下:
其二
草间偷活欲何为,圣籍神皋寄所思。
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
其三
俗学阿时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
河汾洛社同邱貉,此恨绵绵死未休。
1964年的陈寅恪,极心酸地称晚年的著述为“罪言”,再次发出了“此恨绵绵死未休”的痛泣。尤值得注意的是,七十四岁的陈寅恪,已离开教坛六年,仍对“俗学阿时似楚咻”(“楚咻”典故见《孟子?滕文公下》)的现实表达其深恶痛绝的心情。陈寅恪的愤世嫉俗,绝非仅仅关系着个人命运的浮沉得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