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7月,杜尚从卢昂的寄宿中学毕业,在家里一过完暑假,就前往巴黎投奔两位兄长去了。他的两个哥哥都住在巴黎一个叫蒙马特(Montmartre)的区域,蒙马特在巴黎挺有名,因为那里麇聚着众多的艺术家,用现在的话说,是一处“画家村”。
从来,画家村都始于穷地方,20世纪初的蒙马特在巴黎就是一个未经开发的穷窝,地处巴黎城西北角,起先只是巴黎郊外的一处荒山坡,慢慢搭建了一些简 陋公寓,公寓边上随处看得见荒地、树丛、贫苦人家胡乱撑起的小棚子,还有农家的鸡窝羊圈、小菜园子。在这样的一处地方,生活费用当然就十分便宜,一个月只 要有一百二十五法郎就可以让一个人过上维持基本温饱的生活,而这个数是巴黎一个略有技术的工人一星期就能挣下的工资,因此年轻而身无分文的年轻艺术家都被 吸引到蒙马特来。我们都知道的,凭是什么不成模样的地方,但凡跟艺术一沾边,就会获得名声,就像纽约当年的苏荷、东村,北京现在的798,上海的莫干山 路。所以蒙马特的贫陋是有声有色的,各种各样的艺术人才点缀着它,精英和渣滓奇异地混在一起,最简陋的生活条件和最丰富的精神创造也奇异地混在一起,造成 了蒙马特火辣辣的魅力。因此有些艺术家即使不缺钱,也会慕名移居而来,借此脱离保守家庭的束缚,融入蒙马特那种随心所欲、无人管束的波希米亚式【1】的生 活,甚至有些成名的艺术家也愿意住在这里。比如19世纪末以画招贴画著名的艺术家劳特雷克(Toulouse-Lautrec,1864-1901)从 1885年起就住在这个区,直到他1901年去世,十五年没有离开过。毕加索在1900年从西班牙刚来巴黎时也在这里落脚,并在这里成名。这块地方堪称是 卧虎藏龙,在这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多了去了。
十七岁的杜尚到达这里时,初出茅庐,不辨东西,可他的两个哥哥那时已在蒙马特住了有六年之久,算得上是识途老马。他们在这里打下的社会基础,让杜尚 很方便地进入了艺术家的圈子。但显然,杜尚三兄弟在蒙马特算得是“资产者”了,因为他们可以从父亲那里每月得到生活费,从从容容地过活,学艺术。走出来时 西服领带,头光面净,像模像样(图2-1)。要知道,蒙马特的许多艺术家真正是穷得叮当响,比如一个从西班牙来的艺术家带有一套西装,很快成为蒙马特艺术 家们的公物,人人出门拜客时都去向他借。那时连毕加索也还在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他的女友回忆,一次,毕加索养的猫从邻居家窃得了一根香肠,她立刻 从猫嘴里夺下来,洗洗跟毕加索两个人煎了自己吃,猫只能在一边看。还有一天毕加索到了没炭没米的地步,只好去找画商卖画,画商来画室看了一圈,挑了十几 张,出价七百法郎,毕加索不肯。但过了两天,挨不过去,毕加索只好再叫那个画商过来,这一次那家伙只肯出到五百法郎了,毕加索勃然大怒,叫这个混蛋滚开! 这个好“混蛋”倒也并不生气,自管笑微微地走了。果然不出他所料,过了几天,毕加索第三次去请他,这次,这个“混蛋”只肯出三百法郎了,他拿得准毕加索眼 下瘪瘪的肠胃已经把骄傲挤得无处藏身,毕加索除了向他投降别无选择。
或许因为杜尚的生活有保障,他在艺术上既没有激烈的立场,也没有惊人的追求。他刚到巴黎时像个规矩人家的规矩孩子,乖乖儿地在巴黎于连艺术学校注册 当学生,每天洗干净脸,梳齐了头发,夹着画夹走去学校画素描……他当时的想法很“上路”——上那条传统规定好的路:先老老实实打好写实绘画的基础,再去投 考正式的美术学院,做成一个画家。照杜尚自己的描述:那时他对社会现存的艺术系统没有任何异议,全心接受。他甚至还参加过一次美术学院组织的绘画竞赛,那 种竞赛是巴黎学院派保守势力给学画青年设的一道“门槛”,能跨过去的人,巴黎美术学院才肯接受。蒙马特那些波西米亚艺术家们对这种竞赛根本不屑一顾,甚至 杜尚的两个哥哥都不曾去参加过,可杜尚却去试过一次,因为“那时,我显然对于制造优美艺术的人抱着无知的热情”。但他在第一轮用木炭画裸体的考试中,就被 刷了下来。杜尚在艺术上的“仕途”刚一起步就遭挫折,成为美术竞赛中的淘汰者,不知道他当时心情如何,既是他自己要去投考,想来,被刷下来时心情一定不会 那么美妙吧。不过六十年后,杜尚对此说的却是:“我现在却为此骄傲。”他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它的含义在本书后面的章节会慢慢向读者展示。
不能进入正统美术学院深造,对一个在巴黎学画,特别是住在蒙马特的艺术青年其实并不碍事,他们的天地很宽,尤其是传统的学院派艺术正开始遭到失势的 威胁,现代艺术的曙光已经在地平线上亮起,一场激动人心的追逐鏖战正全面启动,人人可以投身其中,一展身手,揭竿而起,胜则为王。蒙马特的艺术家们人人心 头都揣着一个金色的梦。不过,年轻的杜尚对此似乎还没有充分准备,他还是跟着自己大哥,除了继续在于连美术学校学习,其余的时间则带着速写本记录身边有趣 的人物动态和行为。实在说来,他似乎并没有在艺术上给自己设立太高的目标,他只打算像他佩服的大哥那样,画一手漂亮的插图,做成一个熟练的插图画家。在当 时的巴黎,做插图画家不失为一条挺好的出路,比当画家容易出售自己作品。那时,杜尚的大哥已经在插图界小有名气,是《法国快递》这份报纸的专栏插图画家。 杜尚于是随大哥常与一批插图画家们混在一起。在蒙马特,艺术家分不同圈子,画插图的是一个圈子,画油画的是一个圈子,做雕塑的是另一个圈子,如此等等。说 来,画漫画插图什么的,在艺术家圈内身份要排在画家、雕塑家之下,比如有一次毕加索的一个朋友给他推荐一份活儿,给一个报纸画幽默系列插图,可以得八百法 郎的进项。毕加索像牙疼似的皱着眉头听完,最终也没有答应。显然,插图是雕虫小技,入不了正经艺术家的眼。不过杜尚这个人倒挺乐意和插图画家们在一起,在 他眼里,这些插图画家都特有幽默感,善于发现人们行为中的愚蠢,而且有兴致画出来让大家一起笑,这多么有趣啊。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许多一本正经 的东西,简直不经推敲,展示出来就是可笑。后来,杜尚一生都对世态百相保持了一种幽默的立场,这也许和他早年与插图画家待在一起不无关系。
在巴黎两三年下来,杜尚的插图能力已经蛮不错了,靠了大哥的提携,杜尚也开始为报纸画插图,我们现在还能看到一些他当年发表过的作品,题材主要取自 巴黎市民的日常行迹。比如一幅题为“经验”的插图(图2-2),画面上有两个不同年龄的女性,一个尚且年轻,腰身苗条,可另一个上了年纪,已经形如水桶, 气喘如牛,杜尚把这两个不同的女性形象放在一起,为的是展示生活对人身心的惊人磨损。
杜尚的这些插图题材,看来只不过是生活的细枝末节,根本没有触及任何“社会重大题材”,然而这倒未见得反映了杜尚的浅,杜尚这个人一生中几乎都在避重就轻,从来不正面地攻击社会,甚至连艺术他也不曾站出来正面攻击过,他只是不出声地嘲笑。
话说回来,杜尚画插图虽有大哥的帮衬,但也并不容易,先不先,编辑不肯接受——因为他是个新手;或者即使接受刊用了,却又不肯付钱——欺负新手。杜 尚骇怪道:“那位管事的是个怪人……不习惯付钱。”有时杜尚只能再借重大哥帮忙,由大哥替他去要稿费:“维龙通常在星期一的早上到报馆里去,等这位先生一 进他的办公室,就缠住他,从他那里要出四个苏来。”虽然当时给报纸画四分之一的版面可以得到十个法郎——这在当时是蛮不错的了,可是这种机会并不多,再加 上稿费又给得不爽,杜尚显然是不能靠出售插图为生的。好在他有父亲支持,虽然绝不富裕,但肯定够用了。杜尚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知道如何把自己的生活保持在简 单的水平上,简单意味着方便和轻松,他对钱财从没有过高欲望。
杜尚那几年在插图上达到的成就是:1907年,他的五幅插图作品被专门展出幽默插图的沙龙接受,1908年3月他又有四幅画被幽默沙龙选中,这表明他已经具备作为插图画家的技巧。
然而,无论杜尚是打算报考美术学院,还是打算做一个插图画家,我们都看得出,年轻的杜尚刚到巴黎时能力有限,志向也有限。他显得挺普通,完全没有想 要让自己做成一个大艺术家的心劲,更加看不出一点这个人将会扭转艺术历史的兆头。他自己对当时心态的描绘是:“一无所求,只希望别人甭来打搅我,让我做自 己想做的事。”
他想做什么事?他想做的事,充其量只不过就是过一种不必上班的轻松生活而已。他自己也是这样承认的:“我当时干了些什么?早上玩保龄球,而不是去画 室画画!”他越来越少地去学校训练自己,而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咖啡馆和弹子球房里。实际上,他在于连美术学校只待了一年,然后就开始自己随心所欲地学习 了。他这个人,终其一生不曾叫任何“志向”压迫过,对此他感到自己挺幸运。到了晚年总结自己一生时,他甚至把这一点视为自己最满意的举动:“我没有感到非 要做出点什么来不可的压力,绘画对于我不是要拿出产品,或要表现自己的压力。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类似这样的要求:早上画素描,中午或是晚上构草图等等。” “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所以我可以说,我过得很幸福。”
他在巴黎的轻松生活只被一件意外之事打断了一下:他必须服兵役。按法国的法律,凡年满十八岁的男性要服两年兵役。杜尚实在太不愿意当兵了,他的天性 里既无黩武精神又无军人气质,这么个爱自由而且从骨子里蔑视权威的人怎么能做成一个服从命令的士兵呢?这可是太为难他了。然而,免除兵役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过根据那时法国的规定,凡是学医、学法律的学生以及艺术工作者可以减免一年兵役,只要通过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资格考试就可以了。为了能把兵役从两年减为 一年,杜尚决定利用一下这个规定。当然,学法律或学医的资格他无法具备,但他有条件“速成”为“艺术工作者”。规定中所指的所谓艺术工作者,并不是指艺术 家,而是指那种在招贴画、印刷业及装饰性实用美术行业的技术工人。因此杜尚所掌握的绘画技巧还不能完全帮得上他,他得另外再掌握印刷术和制作招贴画方面的 技巧才行。于是杜尚在服兵役前的几个月回到卢昂(那时他父母已经搬到卢昂居住),到一家当地的印刷所当学徒,马上着手学习版画技术。学了几个月之后,他参 加了“艺术工作者”的资格考试,他仿照外公的作品刻的版画深得考官的好感,他们给了他四十九分——满分是五十分。于是,杜尚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了艺术工作 者的合格证书,两年兵役被减为一年。杜尚的一年兵役期就驻在卢昂——从1905年10月到1906年10月,一年役满,他立刻脱下军装回到巴黎,继续他自 在的艺术青年的生活。
杜尚这次回到巴黎,已经不再是一个不涉世事的稚嫩青年,他对巴黎生活多少有了些经验,因此不再和大哥同住,而是在大哥的隔壁独自租了个房间,这一来 他更加没有任何拘束了。他显然是个不大用功的学习者,只看他这个时期留下的画作,数量非常有限。根据1964年出版的杜尚作品全集,他从1905年到 1910年中留下的作品一共只有百十来张,其中速写六十九张——这个数量只相当于巴黎一个勤奋的艺术学生一两个月的“产量”。此外,油画二十六张,插图八 张。对于一个在巴黎尚未成名的艺术青年来说,这个数量少得叫人脸红。一方面固然是杜尚没有认真保存自己作品的习惯,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画得少,因为他从来 “没有感到要拿出作品的压力”。
看来,年轻时期的杜尚,在绘画上既不勤奋,才能也平平,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就是生性散淡了。一个学画青年步入艺术家麇集的蒙马特区,又是在世界 艺术之都巴黎,居然没有树雄心,立壮志,刻苦造就自己早日成名,实属罕见。这个人要的是什么?杜尚后来在晚年时坦陈:“当你还只是个孩子时,你不会哲学地 去思考的,你不会说‘我这样对吗?我这样错吗?’你只是单纯地顺着让你有趣的路走,而不会去考虑你做的事情是否合法。只是到后来你才会问自己是对还是错, 是否该改变。”可当时杜尚却知道一点:虽然他和两个兄长一直关系密切,但在本质上和他们有很大不同。他的兄长们人生目标明确,一心想成为有名的艺术家,而 他自己却“没有目的”。当他晚年接受采访时被问道:“你当年也算在绘画上作过努力的,你那时期待什么?”杜尚回答说:“我可不知道了,我没有打算,也没有 任何建设性的计划,我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该卖画或者不卖画。这里可没有任何理论的根基。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这有些像蒙马特区的波希米亚似的风格——活 着,画画,做一个画家——从根本上说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实际上在今天事情还是这样。一个人想成为画家是因为他想要所谓的自由,他不想每天早上去坐办公 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