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这几乎可以算成是缺点,但这个“缺点”却也可以看成杜尚的“过人之处”。因为就艺术家的圈子而言,没有人会像他那么去看待 做艺术家,既当艺术家,所为何来——出人头地而已,不然何苦要做吃苦受穷的早期“投资”?尤其是杜尚进入巴黎蒙马特的时期,正赶上一个特殊时期,那是千载 难逢的西方艺术的转型期,只在十几年中,人们亲见了许多默默无闻的画家一跃成为大师的神奇变化。单看印象派从被贬遏到走红的过程,简直就像个魔术。想想 看,在1890年左右,你可以在巴黎画店的箱子里随便翻出一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印象派画家)的单色版画,只要十个法郎就能买下,即使在1895年,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印象派画家)画的大幅肖像两千法郎还找不到买主,而凡·高的画在1897年,五百法郎一张也卖不出去。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后期印象派画家)的画在1897年,五张油画放在一起才卖出了九百法郎。然而到了1910年,德加画的《芭蕾舞 女》,已经卖到了四十三万法郎一张!艺术家的暴发走运竟充满了这样的戏剧性,想想也让人心痒,那真是个艺术上的“乱世”啊。在20世纪初的头十年中,凭是 什么人都可以独树一帜——真是应了乱世出英雄这句话。何况在艺术上拉大旗造反又怕怎的?闹好了,绝对名利双收,掌声鲜花;闹不好不过就是白辛苦一场,又不 会被拉出去砍头枪毙,为什么不赌它一把?!这真是成名的关键年头和难得机缘。只看巴黎1910年的独立沙龙展,竟展出了六千件作品,那是多大的声势啊。在 这期间欧洲艺术家们兴奋极了,也勤奋极了,他们几乎个个都在探索新风格,琢磨新思想。印象派突破西方传统绘画站稳脚跟没多久,很快出现了点彩派【2】,纳 比派【3】,象征派【4】……进入20世纪后,新风格涌现得更快,1905年出现了马蒂斯代表的野兽派,1907年出现了毕加索代表的立体派,1910年 意大利出了个未来派,1911年在德国出现抽象派,同时还有德劳内(Robert Delaunay,1885-1941,法国现代画家)的“奥弗斯主义”【5】,马列维奇(Kasimir Malevich,1878-1939,俄国现代画家)的“至上主义”【6】……那个时期,几乎每两三年就有一个新流派出来。退一步说吧,即使一个想创新 的艺术家没有能耐独创一个新风格,跟着上船也不赖,人多势众,推波助澜,一起在船板上分胜利果实,忝列于美术史的“XX主义”标签之下。虽做不上大师,起 码能落个小名家什么的当当,也蛮算得一回事。那个时候的巴黎简直可以点石成金,美梦成真,真叫人喜欢死了。当时很有名的诗人阿波里奈尔【7】兴奋地把欧洲 艺术中这种追求新风格的潮流称为“新精神”,这个极其敏感极其聪明的诗人知道,好时代已经在眼前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欧洲艺术的新精神正达到它的 顶峰时期。巴黎的艺术空气中弥漫的全是打破禁锢的革新气息,人人都像一支快要离弦的箭,准备着往各个不同的方向飞出去。可在这个大好形势下,杜尚竟“没有 打算,也没有任何建设性的计划”,是不是够罕见的?
我们也不能说杜尚没有作为,完全不做努力,他也在自己的方式上观看着,学习着。杜尚亲口告诉我们:“在1906到1910或1911年之间,我在不 同的观念里漂浮:野兽派,立体主义,有时会回到更加古典的方面去。”比如,野兽派1905年左右在巴黎艺术界一登场,杜尚就注意到了。正是在看到野兽派的 作品之后,“我打算开始画油画了”。
的确,注意到野兽派并受其影响是杜尚艺术生涯中的一个转折,在这之前,他只打算像他的大哥那样做个插图画家。是野兽派“那些用红色和蓝色画成的很大 的形象……深深地打动了我。这在当时是件大事,非常震撼人心”。从此杜尚转向了油画创作。杜尚感到“震撼人心”的,应该是野兽派画风中体现的自由气息,野 兽派让杜尚中意的,显然是在绘画上打开了一扇通向自由的门。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第一个敢于用明红艳绿画出了大写意油画,这种“野兽”般“粗野”的画风比印象派小心在意的“光线写实”显然更加自 由:画家面对画幅,可以随心所欲,把人画成红的绿的都悉听尊便。杜尚喜好自由的天性立刻被这样的用意吸引了。杜尚在1907年到1910年留下的二十几张 油画中,几乎都是野兽派风格的作品。
杜尚的《父亲》一画,是杜尚在那段时期中创作的最好作品之一,强烈的颜色正是学的野兽派,而形体的结实,则应该是学习塞尚的结果【8】。野兽派和塞 尚,这是当时西方油画中两个最新的成就,居然叫杜尚结合进同一幅画中。他用这些新手法描绘的父亲保持了人物的真实外貌,他可不像他的两位榜样,一个(马蒂 斯)能把自己妻子的脸画成半边红,半边绿;另一个(塞尚)则能把自己妻子画得像石头雕的那么“硬挺”。杜尚肯定是爱自己父亲罢,他不肯让自己的父亲在笔下 走样变形,他把自己父亲画得肖似,准确,目光炯炯。好个精神的、招人喜欢的老头儿!(图2-3)
杜尚那几年的学习没有白费,他很快进入了新艺术家的行列,他的作品开始被巴黎革新派的沙龙接受。在巴黎,沙龙是艺术家进入社会的舞台,巴黎最有名的 “艺术沙龙”是官方和学院派把持的正统舞台,但这个舞台在19世纪末受到了摇撼,先是在1882年出现了“独立沙龙”和它平分秋色,在1903年又出现了 “秋季沙龙”和它抗衡(1905年的野兽派就是在这个秋季沙龙上出现的)。这两个新沙龙在巴黎名气越来越大,成为巴黎革新艺术家的大舞台,能被选进去是另 一份光荣。杜尚有一幅巴黎圣母院的风景油画被1909年的独立沙龙选中,同年他又有三幅作品被秋季沙龙选中。到了1910年,杜尚画的《下棋》——以他的 两个哥哥嫂嫂为模特儿的油画(图2-4),不仅被当年的秋季沙龙接受,他因此还获得了固定会员的身份,有了这身份的画家,作品送展不必通过评审委员会的审 查,直接就拿去挂出来。画家挣到这个资格,就表明他在巴黎已经是一个被大家认可的艺术家了。
杜尚的作品不仅被选进沙龙,而且还有人收购。在1910年秋季沙龙,他的一张画被国际著名的舞蹈家邓肯女士买去。那时候,杜尚不过才二十三岁,可 是,权威的沙龙接受了他,会员也当上了,画也开始有人买……对一个年轻艺术家而言,那就算基本“搞定”,杜尚已经没有问题地做成了一个“时髦”画家。这样 一个时髦画家,对传统而言,他是出格的,但对新艺术而言,他又完全是合辙守度的。说来,这对艺术家是个最合适,也最安全的处境了,因为他放弃了一个地盘 (传统),但进入了一个新的地盘(现代);说得更符合现代情境一点:他放弃了一个市场,但进入了另一个市场,他在这个社会上怎么着都没有出局。说真的, “出局”的事,哪里是随便好玩的,艺术家真正要铤而走险,不管不顾,那是除非是像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后期印象派画家)那样一根筋的人,可我们人人知道,凡·高是个什么人呐,他差不多被看成疯子。不疯不傻的人,就像二十三岁 的杜尚做到的那种局面最好,当然,能做得像马蒂斯或者毕加索那样的程度是好上加好,可那得是天才,那得是上帝特别选定的宠儿。
杜尚在艺术上肯定不是个天才,他的绘画才能很一般,能在二十三岁挣下这份体面就算很走运了,他如果一直那么干下去,定能做成个平稳殷实的小名家,美 术史会留一笔他的名字。杜尚兴许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呢,在1910年左右他和现代主流合作得正好,还一点没有“起毛”或者有什么“疙瘩”,一切似乎顺顺当 当。
是不是杜尚那时候挺世故呢?倒也不是,他只不过正好走到那儿,他的道路偶然地和主流重合了那么一小段而已。要知道,他当时实在年轻,对整个艺术局面 还没有形成自己看法和立场,不免会东看看,西望望,学学这个,试试那个。他在野兽派中看到了自由,就走进去尝试了一把,如此而已。他把这几年在巴黎从事艺 术的阶段称为他的“游泳课程”,在这个游泳课里,他没有想得很深,只是顺从着自己“绝对的好奇心”。然而,杜尚的好奇心不完全是盲目的,它有一个指向,那 就是对自由的追求。只要能满足这一点,他的好奇心就会被刺激起来。因此跟别的年轻艺术家不同,杜尚即使在学新风格,却从来没有全心臣服过,他常常是学一阵 子,就丢开。他并没有要“搞定”的想法——搞定对他就不自由了嘛。他在试了几年的野兽派风格后,对它的兴趣消失了,开始转向立体主义,在立体主义里,他逗 留的时间更短,不到一年工夫,他就把立体主义丢下了……他就是照这样在现代艺术的水里游弋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觉得呼吸不到自由了,于是,他独自一个人爬 上了岸。
杜尚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的东西跟别人都不一样,跟名利都不沾边,他静水深流。外表看来,他很文静,甚至有些羞涩,没什么大志向——要自由能算个什 么志向呢?人只看见他成天跟在自己哥哥们的后面,在哥哥家的聚会上,他也只是个安静的听众,别人高谈阔论,畅谈艺术理想,他是不开口的。在艺术家圈里,他 是个完全不惹人讨厌的男孩子而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跟人起冲突。他在艺术上这样不起眼,在爱情上也一样不起眼,没听过杜尚在巴黎做艺术家的时期有什么惊 心动魄的恋爱,这在蒙马特圈内也是少的。蒙马特那些艺术家们,在爱情上和在艺术上一样激烈和出格,他们之间,我和你,你和她,她和我,不知要闹出多少绯闻 和故事来。毕加索在蒙马特的那几年,艺术革新做得轰轰烈烈,恋爱也谈得轰轰烈烈。他看上了蒙马特当时最漂亮的女模特儿,老天,可把这个西班牙小伙子弄得寝 食俱废,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二十四小时都不肯闭上了,他常常长时间守在她的住处门口,只为了能见上她一面。有一次那个女模特儿偶然说起傍晚要到他的画室去看 看,去时发现,毕加索画室充满了汽油、苏打水和香水混合的怪味儿。原来,毕加索听见了这一声,硬拉上诗人阿波利奈尔帮他一起狠狠地把画室打扫了一整天。毕 加索这样震撼人心的爱情,终于获得了那位漂亮女模特的芳心,可是毕加索在“得手”之后,表现出异常的嫉妒心。他不愿让他的女友独自出门,而他出门时,甚至 把她锁在家里。
杜尚那时也交女朋友,但比起毕加索的浓,他是淡,淡到什么程度呢?在1910年左右,杜尚交了个女友叫让娜(Jeanne Serre),让娜也是个模特儿,芳龄二十,秀丽可人。(直要过了很多很多年后,杜尚才偶然知道,他竟不留意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可让娜完全没让杜尚知 道,她自去嫁了人,过得很不错。)当时,杜尚有一个从德国来的画家朋友,在认识了让娜之后,竟也迷上了让娜,并开始和她共浴爱河。杜尚对此不吵不闹,处之 泰然,和那个德国青年依然相交甚笃。他这个样子,可不是世俗观念里的窝囊或者没骨气,他主要是在男女之事上不肯太“黏”而已,黏得太紧,就妨碍他自由了。 自由是他的最高原则,任何人事与情感都不能让他随便把自由交出去,包括最难割舍的男女之情。我们下面会看到,这个人一生如此,一生在男女之事上不“执 著”,更不玩命。
对于婚姻,杜尚根本采取明确的抵制态度,虽然他的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可杜尚始终保持单身汉的生活,在他眼里,婚姻是使人生丧失自由的最大“杀手”。 这个观点被他用一张插图漫画表露得清清楚楚:夫妻两人,做丈夫的推了辆童车,童车里坐了个娃娃,而走在边上的妻子又大腹便便地怀上了。两口子衣着潦草,神 情疲惫,一副被家庭生活拖累得无法喘气的模样(图2-5)。杜尚才不肯让自己落到这样的“围城”里去呢。他几乎终其一生选择了单身汉的生活,因为他很早就 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一定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这使得我的生活比之娶妻生子的平常人的生活轻松多了。”
瞧,杜尚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足够“狡猾”,天然地知道选择一种轻松人生,他什么都不肯负在肩上:家庭、职业,以及在艺术上当大师的愿望,他“一无所 求”,那张皮肤光滑的脸上平静如水,行住坐卧从容自在。他一直自己独住,生活简单,开销极其有限,他因此不必工作挣钱,只是每天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画一点 画,打打弹子球,泡泡咖啡馆,有时也“泡妞”。每个周末到他哥哥们家里去聚聚。到了夏天,则到父亲在海滨租下的一座小别墅里和全家一起度夏,和自己的兄妹 们下下棋,出门骑骑自行车,或者野餐,晚上有时去当地的舞会跳跳舞。杜尚并不大会跳舞,但他温文尔雅,使他在舞会上依然受欢迎。
就这样,年轻的杜尚在巴黎,“活着,画画,做一个画家”,取得了一个当艺术家的“本钱”或者说“成绩”,但却被他视为“从根本上说不意味着任何东 西”。他能这么低调地去看自己或者看艺术家这个身份,倒让我们不由得要对他刮目相看,我们反倒要认为,他的“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其实意味着一件重要的东 西:一个人懂得平平常常、从容自适地活着。我们有多少人忘记了这一点,成日价为了欲望,残忍而无情地驱迫甚至摧残着自己的人生。就像某个智者惊奇的那样: 人活着的时候,好像自己不会死似的;而到了死时,又好像自己不曾活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