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父母商议决定回到老家湖北,我因要求学,不愿回去而留在北京。1939年,传来了祖母、父亲和弟弟在战乱中丧生的噩耗,只有母亲一人在乡下。国破家亡,我不仅在精神上受到重击,生活上也彻底断了来源,真是饥寒交迫。30年代的北平,残冬腊月,北风刮得透心凉。小胡同里不时传来一阵阵乞儿的喊叫声:“行好的老爷太太,赏给点剩吃的吧!”那种饥寒交迫的景象,对我这生长在老北京的人来说,留下多少凄凉的回忆啊。那时我是个穷学生,经常顶着西北风求学,那真是叫“苦学”。
那时我只能靠课余教人绘画挣得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和学业。记得我在一位青年女教师家教画画,她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每当我到她家门口拉门铃时,里面出来一个佣人,从小窗中看到我后,总是这样报告她家的小姐:“‘四季青’来了。”何以如此称呼我?因为我那时常年总是穿着一件青色的外褂,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换洗,所以才被这家佣人所戏称。因为生活拮据,我也常在傍晚的煤灰堆边上混同在一群乞丐中寻找那没有完全烧过的小煤球,然后用手帕扎起来,带回住地做饭取暖。
那时的冬天,我因为没有晚饭吃,只好提前睡觉,又常因肚子饿得咕咕叫而无法入睡。为缓解空腹难眠的窘迫,我在床脚垫上几块砖头,使胃上垂,以减轻难忍的饥饿感。有时实在饿得睡不着,就起床出外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东华门外,这里有好几家北平有名的饭庄,厨房就在马路边,我站在饭店外面,看着大师傅们正在烧菜,什么炒虾仁、红烧肉、烧子鸡……香味扑面而来,我闭着眼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食欲。当时我想,我一定要学有所成,只有成了材,将来才能吃上这些好东西。
其间,我寄居在一家小饭店里,教老板的儿子学绘画,免收住宿费,收入仅够一天勉强吃上一顿饭。有一年中秋节,为缓解思念亲人的感情,我一大早就买了几片熟切猪肝和馒头外出写生。坐在荷塘边,望着残荷在秋风中随风摇曳,几根芦苇瑟瑟地抖动着,我悲痛交集、思绪万千,心底里涌出了这样几句诗来:
贫儿何处赏秋光,一片猪肝酌草塘;
佳节虽好不与我,托寄情思画荷香。
记得一年除夕之夜,正当“千门万户瞳瞳日,早把新桃换旧符”的合家团圆之际,我却孤苦伶仃、茕茕孑立,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思忖着年饭的着落。此时却听见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上门收债来了,“石先生,过年了,你赊的东西该清账了。”我一脸的无可夸何,即景回答:“爆竹惊客梦,扣门催债人”,真切地感受到“穷人难度年关”这句老话的真谛。
1939年,北平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画展——新亚展览会,凡在北平的画家都送作品参加。我基于山河破碎、亲人罹乱的悲愤,即以自己的切骨之痛作了一幅《哀猿图》,画了一只孤独的猿猴托腮对月长啸,一脸的哀怨与悲愤,眼帘里充溢着泪水,寓意悠深。此画受到了不少观众的称赞,有人感喟说:“这只哀猿的泪痕似悲还瞋,如诉如泣,大概有一腔的苦水想向世人倾诉呢!”是幅展览后被人以二十块大洋买走,大约是我的真情实感寄寓其中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