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一个女人或者孩子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们就只能被送进一间专门的茅屋里去——等死。我们把这间茅屋称作“死亡之屋”,每个人都对它充满了恐惧,唯恐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那里面。死亡的气息早已笼罩在这间茅屋的周围,囚犯们个个唯恐避之不及。但是,有一天早上我却突然产生了去茅屋里看看的冲动。我现在也依然清楚地记得躺在“死亡之屋”里那张肮脏的床垫上的那位年轻母亲。战争爆发前,她一直是一个漂亮而充满活力的女人,而现在的她看上去早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仿佛就是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她脸色苍白,两眼呆滞地望着破烂的屋顶。肺炎和饥饿正在迅速夺走她脆弱的生命。集中营里的母亲们往往会把自己仅有的配给食物留给年幼的孩子们,正因为如此,许多人被活活地饿死。
她拿出最后的力气对我说,她想见一见她的孩子。我回到营房找到她的女儿,抱着孩子来到她的面前。我把这个还是婴儿的小女孩轻轻放到她的胸脯上。她伸出一只手,深情而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道:“妈妈爱你!妈妈爱你!”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问我道:“以后谁来照顾她?”我告诉她我们大家都会照顾她的小女儿,让她一定放宽心。茅屋内非常潮湿,弥漫着垂死之人发出的恶臭。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能,甚至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我只能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把她那双冰冷而粘糊糊的手紧紧地攥在我自己的手里。两天之后,她撒手人寰,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又一个连自己母亲的模样都不记得的孩子。
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女人和孩子们都无法逃脱腹泻、痢疾、疟疾和脚气的伤害。就连一个小小的划伤,都可能最终导致热带性溃疡。孩子们的肚子里都长了寄生虫,却根本得不到治疗。严重缺乏食物和起码的营养,导致他们停止了生长。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饿死。
每当集中营里有人死去之后,日本人就会拿来一具粗糙的木板棺材,把死人装进棺材里,拉到营区外的某个地方用火烧掉。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日本人也不允许死者悲痛欲绝的亲人们相伴在他的身旁,没有人为自己死去的亲人送过这最后的一程。
直到50年之后的一天,我才第一次来到了位于三宝垄的这个集中营死亡者的墓地,把一束鲜花放到了我当年那些不幸死在集中营里的朋友们的墓前。看到那一排又一排的墓碑上刻着的荷兰人的名字,我又记起了其中的一些人,这些勇敢的女人们的脸庞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无限的悲伤涌上心头,使我久久难以平静。
记得那个时候,女人们无论病得多么严重,每天早上都必须拖着虚弱的身体参加早点名,在热带火辣辣太阳的炙烤下,很多人当场就晕倒在地。这正是日本人对我们惯用的惩罚手段之一。孩子们也没有鞋子穿,为了不被滚烫的地面灼伤,他们只能赤脚站在自己母亲的脚背上。
尽管生活如此艰难和残酷,女人们并没有失去她们的幽默感。为了气一气日本人,我们常常在工作的时候一起唱起荷兰语的爱国歌曲;我们还举办过音乐会和演唱会,甚至组建了一个合唱队,以此鼓舞我们的士气,激励自己挺过这一段最为艰苦的日子。我们很幸运,在我们中间竟然有一位音乐教师,而且在她带到集中营的行李箱里居然还有一些珍贵的曲谱。正是这位音乐老师率先发起了成立合唱队的倡议,一时间人们纷纷响应。她还带着一个调音叉,在没有钢琴伴奏的条件下,这个东西简直就是天赐的宝物啊!后来,我们都亲切地把这位音乐老师称为“音乐小姐”,她对宗教音乐也有着特殊的爱好。她是一个精力充沛而又正直乐观的女人,她的顽强精神和火一般的热情感动了我们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