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高考状元李洋的人生经历今年可谓大起大落。先是因为高考移民(差一个月未移满两年)的身份不准报考本科第一批高校,而与清华大学失之交臂;就在民间无比叹惋乃至义愤、其本人亦准备复读再战之际,又被香港城市大学重金吸纳。李洋的遭遇,引发了关于高考移民的大讨论,论者莫不以为此乃当代产物,其实不然。人们不是喜欢以科举类比高考吗?科举场上的这种做法比比皆是,只不过名词不一样而已,那时叫做“冒籍”,冒充籍贯。李洋是湖北人,为了高考而变身海南人,就属于典型的冒籍。
《万历野获编》之“科场”部分,有许多冒籍的记载,说明初“冒籍之禁颇严,然而不甚摘发”。许是问题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吧,代宗景泰四年(1453年)“顺天举冒籍者十二人”,礼部主事周骙请照例论罪,于是“已中式者斥不录,未中式者终身不许入试”。这种处理旋即被认为过于严厉,又“令斥回者仍许再试”;其中一个叫汪谐的,在接下来的这科还顺利考取了。大抵冒籍的人不少都是这样,未必是没有真本领,而是要利用一下不那么公平的规则。嘉靖时的会稽陶大顺,也是先冒顺天籍夺了经魁,“事发斥归”,又在本土中了第四名。
明朝嘉靖年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杨允绳纠劾胡膏之贪,反为所讦;结果杨允绳论死,胡膏升官。到隆庆时,胡膏事发,杨允绳平反,而当杨之孙与胡之养子王国昌都中了万历戊子科(1588年)时,正义之士不干了,揪住的就是王的冒籍问题。他们说胡膏是余姚人,而王国昌成了徽州人,且此前王国昌曾“以余姚县生员冒顺天通州籍,名胡正道中式,已经参论问革;今安得复冒徽州?”处理结果是王国昌“问斥如前”,还是回家待着。但王国昌不服气,到京师据理力争,云自己“既斥于顺天之浙籍,再斥于应天之徽籍;姓胡既不可,姓王又不容,则天壤之间,当置臣何所?”因为王国昌并非胡膏亲生,又因为其人确实有才——“能顷刻成文数十篇,皆铺叙可观”,终于“许复试入会场”。单就籍贯问题而言,李洋与王国昌真有神似之处。倘若没有被香港城大录取,选择复读的李洋也将处于两难境地:如果留在海南,明年高考他仍是移民身份;如回湖北,他则成为湖北的高考移民。
对冒籍者的处置,旧时当然并不仅仅不准再考那么简单,以笔者所见而言,万历乙酉科(1585年)的做法最为酷烈。那是因为顺天考生张元吉的投诉,查出共有浙江冯诗、章维宁等八人冒籍。有人说,张元吉是郑贵妃的亲戚,“又贵妃弟入闱不得荐,故以此修隙”。于是,办事的人“未免迎合内旨,处分遂尔过酷”。怎么处分的呢?冯、章二人“枷示顺天府前”。这年冬天偏偏“凛冽倍常”,二人“僵冻几死”,赖同乡沈继山“以乡曲怜之,倍予衣食,得不毙”。而沈继山却为此付出了贬去南京为官、降俸二级的代价。枷满日,冯、章二人与其他六人“俱发为民,禁锢终身”,其中的史纪纯之父被“革职闲住”,提学御史、正主考也受到了相应处分。记载此事的沈德符也认为:“自来冒籍受法,未有此严峻且滥及者。”
国人原本是很注重籍贯的,韩昌黎、王临川、严分宜、袁项城,从古到今,各色人等的籍贯往往还成为他们的别号。为什么要冒籍呢?没别的,跟今天一样,录取资源的分布不均衡。看吴宗国先生在《唐代科举制度研究》中考证的冒籍,能够受到许多启发。唐朝科举,报名后先要由县进行考试,然后再由州府考试,合格者始给予解状,送尚书省。因为京兆(长安)、同州、华州(俱在今陕西境内)解送的录取比例最大;而解送名单上列为前十名的,有时全部及第,一般也十得其七八,所以天宝(玄宗年号)后士子“莫不去实务华,弃本逐末”。务华中的一项,就是冒籍,不是那儿的人硬说是那儿的。韩愈感慨:“今之举者,不本于乡,不序于庠,一朝而群至乎有司,有司之不之知宜矣。”所以,下邽人(今陕西渭南)白居易,“始举进士,与侯生俱为宣城(今安徽宣城)所贡”。据说苏州人张籍,则为韩愈本人在徐州主试时所荐送。
“高考移民”委实是一项文化传统,这传统所以无须弘扬而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在于产生这种现象的土壤——“配额”存在严重地区差异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改变。据海南省教育部门的统计,除北京、上海、西藏外,全国其他省市区都在向海南省进行“高考移民”,乃至每五个海南考生中就有一个是“高考移民”。人们选择海南,在于那里的招生指标多,录取分数低;当然,更在于其户籍制度的宽松,北京的录取条件更好,但一般百姓哪里挤得进去?
2005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