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常说清朝闭关锁国,并把晚近中国的落后归之于这种漫长的固步自封。但事实上,清朝将近三百年间,真正闭关锁国的时间只有区区二十一年,还不到这个王朝历史的十分之一。并且,这种闭关锁国从现实意义上讲,也是一种正确选择:明朝灭亡后,唯有台湾郑氏凭借风急浪高的海峡继续奉朱明正朔,不断派兵骚扰沿海。为此,1662年,康熙下令禁绝所有口岸的对外贸易,并将沿海居民内撤30-50里。1683年,随着台湾问题的解决,清政府取消了海禁。两年后,又在广州、漳州、宁波和云台山四地开设海关,这就是所谓的四口通商。
清朝二十一年的闭关锁国,却给后人留下了长期与世隔绝的坏印象。究其因,不在于海禁政策施行的时间长短,而在于清朝君臣固有的观念里挥之不去的天朝情结。简单地讲,清朝——无论君王还是臣民,都以天朝上国自居。他们自认为物产丰富的天朝无所不有,根本用不着和夷人做生意通有无。仁慈的皇帝之所以允许通商,不过是对夷人的恭顺赐予的“恩惠”。也就是说,当天朝觉得夷人不够恭顺,可以随时取消这种“恩惠”。就像马戛尔尼使团中的一个成员在他的游记里写过的那样:“中国人从小时候吃奶起就逐步养成了对外国人和商人的偏见。”在四口通商维持了七十多年后,正是恼怒于夷人的不够恭顺,清朝才从实质上断绝了宁波、厦门和上海的贸易,仅仅开放广州,实行一口通商。
这件事得从一个叫洪任辉的英国人说起。洪任辉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中国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人。此人精通汉语,是英国第一个汉语翻译,多年来一直在广州为东印度公司服务。当时,西方与清朝的主要贸易地是广州,而广州地方官员几乎无一例外地利用职权之便,向洋商大肆敲诈勒索。东印度公司不胜其扰,同时也为了扩大与清朝的贸易,指派洪任辉和喀喇生带两支商船北上定海。随后,英国方面把更多的商船发往宁波等地。如此一来,到达广州的英国商船便急剧减少,广州官员的灰色银两与海关税收均呈直线下降。为此,两广总督向乾隆提请将宁波的关税翻一番,打算以这种方式来迫使洋商“自愿”留在广州。
对帝国税收来说,无论洋商的目的地是广州还是宁波,其收益原本都一样。但乾隆不这样想,他不愿看到洋人的船只像蝗虫一样从南方扩散到北方;他希望看到的局面是,在广州这个地方,保有一个帝国与夷人之间的窗口,既以此彰显天朝对恭顺熟番的关照和恩赐,也方便宫中进购自鸣钟、八音鼓之类的西洋新玩意儿。
果然,宁波的关税很快就比广州高出了一倍。在这种情况下,东印度公司再次指派洪任辉北上。这个说得一口标准汉语的英国人,因缘际会地成了第一个向中国皇帝告御状的外国人。
洪任辉到达天津后,通过向官员行贿,将一纸诉状送达乾隆御前。状纸中,洪任辉指控粤海关监督李永标等官员敲诈勒索,作为洋商代理机构的洋行故意拖欠货款,希望天朝改革现行贸易制度,保护洋商正常贸易。乾隆看完状纸,龙颜大怒——皇上最大的愤怒,不是他选定的官员们假公济私,而是这个非我族类的夷人,不但说得一口汉语,而且还找到了中国人帮他写状纸,此中隐情必定就是中外勾结。况且,这个夷人对天朝恩赐的贸易机会,不但不心怀感激,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凡此种种,无一不是有辱天朝体面。
独裁者愤怒的后果很严重:洪任辉被押往澳门,在大牢里蹲了3年,那个胆敢给洪任辉写状纸的中国人刘怀,被斩首示众。在乾隆亲自给洪任辉拟定的几条罪名中,最令今人意外的一条是:擅自学习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