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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以慢,以淡(2)

废墟之欢 作者:徐虹


一次,学者章士钊赠她一首诗,将她比作蔡文姬:文妓流落于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章士钊认为张充和与蔡文姬有可比之处,是因为都有学识、艺术天赋和思辨能力,也精通音律。但诗中有惋惜她流落他乡的意思,这冒犯了她的感情。她对“流落”两字始终不能释然。但终究选择了蔡文姬的道路。嫁给一个西方人,然后离开中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与她的热爱毫不相关的地方。多年之后,她回忆起章士钊的赠言,不禁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了个胡人。

昆曲和书法,是她的一生知己。她似乎一直活在忠孝节烈、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活在虚构和韵美里。她在新的世纪,还延续着少年时代读诗、习字、吹笛、唱曲的苏州岁月。她家中衣橱里,挂满风姿妖娆、长短各异的旗袍。

她果然“独在异乡为异客”了。她是一棵临渊的静树,旁边是深潭的水,深不见底。她走了以后,她的《曲人鸿爪》中的主角们,正在渊里挣扎和沉落。

她的老师沈尹默那时候住在上海,靠卖字为生。他的厄运从此展开,到他生命的最后几年,1966年到1971年到达顶点。“文革”开始时,他撕毁了所有的作品,所藏的碑帖、明清卷轴,那些都是他认为值得保存的佳作。他把那些碎片浸泡在水中,直到化为纸浆,再倒进附近的垃圾常但是他仍然没有被放过。他受了五年的迫害,直到他去世为止。

她的朋友,周仲眉夫妇一项好爱昆曲。抗战期间,周先生在重庆的中国银行当总经理,周夫人陈戊双书画俱佳,结交了不少文化友人和昆曲同好。抗战时期流寓于重庆地区的人都大知道周家曲社。有一次,张充和唱《牡丹亭》,扮演春香,但忘了戴戏装的腰带,周夫人戊双临时用画笔画了一个带子。他们在《曲人鸿爪》中题的《琅玕题名图》,在“文革”毁于抄家。那个被称为“趁良辰结社风流无颈周仲眉先生,也在“文革”初被迫害自杀身亡。

悲剧于局中人看来,往往是麻木而钝痛的。她走了以后不久,姐夫沈从文也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1988年,沈从文过世。张充和以“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以形状他的沧桑人生。

书中问:她为什么要远走他乡?如果她选择留下她会怎样?

1947年,她还没有预见这些事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世界风韵犹犹存。但是新世界对她来说是黯淡的、陌生的,容不下她喜欢的那些东西。甚至连梦想那些东西的空间都没有。她觉得,应该让那些“弹性大,适应性强”的人留下,她只是从祖母那里学到了慈悲,也知道了一切为善之道。

她的忧伤源于认识到自己离开了过去那个熟悉的世界,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人生要义,本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在潮流中的人看来,那些岸边的人,生活如此之素淡,简直太过书生而像傻子;在伫立岸边的人看来,潮中的人拼打得如此激进和猛烈,简直就是一群疯子。

慢是她的生活节奏,淡是她的人生基调。

张充和(1914~):生于上海,祖籍合肥。其父为民初教育家张武龄。“合肥四姐妹”之四女。1949年结缡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后赴美。此后50余年在哈佛、耶鲁等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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