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了解中国的文化,现在许多文学作品包括艺术作品中,有相当多的中国文化的表现。但那都是明清以后的东西,而明清是中国社会的衰败期,不是中国社会的鼎盛和强劲期。那些拳脚、灯笼、舞狮、吃饺子、演皮影等等,那只是一些中国文化的元素,是浅薄的、零碎的、表面的东西。元素不是元典,中国文化一定要寻到中国文化的精髓上、根本上。比如,中国文化中太阳历和阴阳五行的建立,是关于中华民族对宇宙自然的看法、对生命的看法。这些看法如何形成了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它的哲学观点?比如中国的儒、释、道,道是讲天人合一,释是讲心的转化,儒是讲自身的修养和处世的中庸。这三教是如何影响着中国的社会构成和运行的?比如,除了儒释道外,中国民间又同时认为万物有灵,对天敬畏。中国文化中这些元典的东西、核心的东西,才形成了中国人的思维和性格。它重整体、重混沌、重象形、重道德、重关系、重秩序。深入了解这些,中国的社会才能看得懂,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情才能搞明白。中国人的这种思维性格、宗教和哲学,进而影响和左右着中国人的审美,形成了它的不同于西方的特点。我早年曾说过,我们的写作,要在作品的境界上向西方的文学学习,目光要盯住全人类的主流东西,而在作品的表现形式上又一定要是中华民族的东西。我举了个例子,当我们没有乘坐过飞机,我们认为天是阴晴的,月是圆缺的,云是聚散的,当我们乘坐了飞机,才发现云层之上都是阳光,穿过任何一朵云,无论这朵云是导致着下雨或是冰雹雷电,穿过去,都是阳光。如果把阳光比喻为人类共通的东西,我们的作品一定要穿过这些云朵直至阳光处。而同时,我们是存在于某一朵云下的,即使这云朵在下雨下冰雹,我们也不必从这朵云下跑去另一朵云下,就在这一朵云下努力穿过去到阳光处。这朵云是我们的生存环境,穿过,就是我们的表现形式。为了穿过我们的云层,我也曾经把我们的戏剧与西方的话剧做过比较,把我们的水墨画与西方的油画做过比较,把我们的中医与西医做过比较。戏剧更多的是写意,话剧更多的是写实,水墨画更多的是线条,油画更多的是色块,中医更多的是综合,西医更多的是分析。我讲这些,大致的意思是,在解读中国故事时,不仅要看到这个故事是否传奇、是否热闹、是否精彩,更要看到这个故事是怎么讲的,看它的思维、方法、语言是否是中国式的。
再说到了解中国的社会。中国是长期的农耕文明社会,又是长期的封建专制社会。农耕文明使中国人的小农经济意识根深蒂固,封建专制又是极强化秩序和统一的。几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多地广,资源匮乏,又闭关锁国,加上外来的侵略和天灾人祸,积贫积弱,在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法制等等方面处于落后。这种积贫积弱的现实与文化的关系,使中国的精英们历来在救国方略上激烈争论。上世纪20年代,一种意见是现代西方文化为科学,中华文化为玄学,所以它落后,所以要批判和摒弃;另一种意见是中华民族并不是一开始就愚昧不堪,不是我们的文化不行,是我们做子孙的不行。这种争论至今并没有结束。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它的经济得以极快的发展后,中国社会长期积攒的各种矛盾集中爆发,社会处于大转型期,秩序松弛,人变得浮躁甚或极端。改革越深化,问题越转向了政治、文化和体制。在这个年代,中国是最有新闻的国家,每天都几乎有大新闻。所以,它的故事也最多,什么离奇的荒唐的故事都在发生。它的生活是那样的丰富,丰富性超出了人的想象力。可以说,中国的社会现象对人类的发展是有启示的,提供了多种可能的经验,也给了中国作家写作的丰厚土壤和活跃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