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大会,总不免带有社交意味,陌生的与会者可由此成为熟人,久别的朋友可以借机聚首。近日在一个数百人的会上,与一位久熟而不常联系的儿童文学作家相遇,免不了互问手上的工作。我告诉她我在编沈从文,李伶伶在写沈从文。她听了立刻眼睛发亮,即约一同吃午餐,说要听听沈从文。类似的遭遇一再而三,使我不禁为沈从文感慨——隔了两三代,还是到处有喜欢他作品的人,还是不乏对他的人生兴趣盎然的人,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魅力吧。
沈从文的魅力不是一坛封缸酒,非经岁月的调制不得醇厚,他那些以少数民族风情、蛮荒之地传奇为题材的作品在当年就迷住了不少人。他在非常细致地描写奇风异俗与特殊环境的同时,也饶有兴致地将极度血腥的野蛮、极其残忍的杀戮呈现给读者,使人不禁想起莫言的作品来。沈从文那年若非突发心脏病而死,中国获诺贝尔奖的时间可能会提前二十多年——诺奖评委对中国作品的口味倒是一直未变。
沈从文,不是某种生命、某一种人的纯粹体。当然,生活中大多数人的性格、心理,都充满了各种矛盾,但是像沈从文矛盾到那种地步,是也不多见。他的心结,在外人看来,并未见得是死扣,但他自己就是无法解开,以至不得不像凤凰一样需用毁灭换取重生。沈从文的故乡叫凤凰,源于境内有凤凰山。不过涅槃的凤凰系存于西方的传说中,称为火凤凰,而中华本土的则为金凤凰。
“凤凰男”流行于当今的网络话语中,定义为来自农村、在城市立足,与城里人的妻子志趣、观念、习惯有异,呈敏感、自卑且自负性格。由此来看,沈从文略具几分凤凰男特征。即如他与张兆和的婚姻,虽因是师生恋被颂为佳话,其实未必是金玉良缘,这从有人微词于张兆和对沈从文不够理解就可略窥端倪,而张兆和到老也不肯按世俗标准评说自己的婚姻是幸福的,当然也意味深长。
或许因为历史是一部太过厚重的巨著,人们捧它在手,总是不肯从头细细读来,甚至不肯将一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读完,满足于正中下怀的片断、颇合心意的情节。而在他充当转述者的时候,历史就成了碎片,误使聆听者以为一斑即乃全豹,或历史胜似小说。即如中国公学的史上经典:男老师穷追女学生,女生向校长求助,校长却加撮和。事实是,校长的胡适开始顺沈从文之意劝张兆和,可在了解了张的心意与态度后,随即反劝沈放弃。显然胡适的朝秦暮楚在这个引人入胜的佳话中是个败兴的情节,故而被人有意无意地略去了。而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到作者对于还原历史的努力,包括对于原始史料的着力追溯与别人忽略的末节缝隙处的细心体察。
王一心
2015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