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出殡第二天,我们在社区医院附近遇到一位相识的村民,他带孩子来看病,穿着沾满泥巴的黑色胶鞋。他住厂矿外的村子里,和外公外婆关系很好,外公家包粽子、炸红薯坨坨都会送一些给他们去,他们家的西瓜熟了、土鸡大了,也会送过来,2008年冰灾时厂里停水停电7天,他每天从自家水井担水送到外公家来。
家里人怕麻烦别人,很多人都没有通知。他终于知道时,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然后僵在那里,眼泪马上就要涌出来。
“(丧事)办了几天?”“三天。”“噢……”我们走远了,他还愣着。
当天下午他带着孩子来看外婆,带了好多土鸡蛋。
在厂里效益还不坏的时候,春节还是挺热闹的,有游园会、花灯会,厂俱乐部还有猜字谜比赛,奖品颇丰,正月十五,厂里还会组织舞龙队,到处拜年。舞龙队成员个个全副武装,因为人们会从天上地下用彩珠筒和鞭炮向他们发起攻击。但是这种“官办”文化活动终究缺乏民俗底蕴和心理积淀,一旦组织者失去了兴趣,厂里也就“没文化”了。
2010年,厂里完成“改制”,除了军品仍归中核集团,其余皆卖给地方,厂里人皆曰国家“甩包袱”。如今这里除了街道整洁安静些外,和一个荒芜的县城并无太大区别。电影院没了,溜冰场拆了,人们热衷于打麻将斗地主,或者在电脑上“偷菜”,尽管走不了几步就是江边真正的菜地;书店早就关门了,前几年报摊上还能买到《南方周末》、《参考消息》甚至《国际先驱导报》,现在也都没了踪影。
我在微博上写道,外公那一辈人被国家从五湖四海调来,父母一辈人或下岗,或提前退休去五湖四海打工、做生意,我们这一代重新散落于五湖四海。都是“生活在别处”,尤其是我们这些涌向北上广深的第三代厂矿子弟,早已没有“故乡”可言——没有乡音,没有乡俗,只有一些渐渐消逝的关于五湖四海的故事和它留下的印迹(我突然想到了阑尾),它可以成为你安身立命的背景吗?当然,这里尚没有强拆,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去保卫的了。
2011年底,表妹的孩子出生,小名娇娇,外公家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四世同堂,而我姨从“妇属厂”退休后,承包过冰室,张罗过早餐铺子,还在厂里开过一家卡拉OK厅(那时满大街都是“心太软”),现在终于有了另一个全职工作:外婆。
厂矿没有消失,它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不过很少有人再说“子弟”了。娇娇如果以后要在厂里上学,她要读的将是“XX实验小学”而非“子弟中学”, “XX附属中学”而非“子弟中学”。
我再次离开老家前,外婆拉着我絮叨——我从小就习惯了她的絮叨,无非是反复告诉你要多吃点,多穿点,永远觉得你在外面是在挨饿受冻,是在“遭孽”,但这一次她却颤颤巍巍地拿出了那个硬壳的宣传画册,让我看看。外婆没文化,不认识里面的字,她觉得这里面装的是外公一辈子的荣耀。
听家里人说,最近几年,更年轻一些的厂子弟有了回流的势头,这大约和外面世界的就业形势有关,“回厂里托关系找个临时工干,一个月拿一千多块钱也过得下去。”但是他们会记得这厂矿吗?讲故事的人已经离开了,生煎包也换了主人,不好吃了——原来的主人赚够了钱,迁回了上海;阳奶奶也想办法把自己的户口迁了回去,早在上海楼市起飞前,她就凭着本能的精明买了一套两居室,那是为她的孙子准备的。那里才是他们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