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读到“杨柳岸,晓风残月”,居然联想为露天上茅坑,出野恭。有人见“松柏后凋于岁寒”,居然从草木在风霜中的性格,联想成危乱时代中贞良的才干。晓风拂着杨柳,寒风号着松柏,同属风景,一个联想得如此污秽,一个联想得如此高洁,差得好远!

同样是下雪天,雪花轻柔地飘下来,粗家伙说像空中在撒盐,心思细腻的,说是柳絮因风起舞,可见联想实在是一面镜子,充分反映了联想者内在怀抱的雅俗。

内心自卑多疑而充满着忌刻的,像明太祖,看到“光天之下”以为笑他曾是摩顶的和尚;看到“为世作则”以为笑他穷困时曾作过贼,都坐“不敬”之罪,加以收斩!这种联想敏感得出奇,也自寻烦恼。而内心自信不疑又充满着爱心的,像宋神宗,看到“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就以为东坡满纸是“爱君”之心。善唤起爱,恶唤起恨,联想的源头就在联想者一念的善恶,爱恨竟截然不同。

心地的善恶,雅俗与习惯,既能影响联想的方向,因此我觉得培养联想的优雅性,自然也可以改造心灵,提升气质。我常劝绛唇玉貌的青少年,少去联想荒坟白骨:常劝纯洁方正的青少年,少去联想贪污红包。高尚的男女交谊,何必联想成“马子与凯子”?优美的聊天说地,何必联想为“打屁与瞎搿”?让联想多往优美高雅的天地舒展,日久就能洗涤心灵,那时说话或作文,自然神气一新。

联想的方向,原本是活泼而头绪无限的。不过优美的联想,也常有一些特性。

譬如说:“小中见大”的联想,常从小地方想出大道理。一支小蜡烛,不是就有人联想为“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蜡泪涟涟,让人想起多情的人,总是容易同情别人、折磨自己的。“只缘心太热,不觉泪成行”,在说蜡烛,也在说所有慈悲的人了,蜡烛垂着热心人的眼泪,多美的联想。

譬如说:“超凡入圣”的联想,常从凡庸中想出神奇来。如果形容一位高士,住屋尽管低矮,透过梅花万树,联想他的“卧姿”乃是空前的“高”。“万树梅花一间屋,纵然矮煞可高眠”。一间凡陋矮煞的简单建筑,因为人品圣洁高万丈,梅花高洁有万株,使高人的“高眠”变得何等兀傲可喜?物质的低与精神的高成了悬殊的反比,也绝美!

譬如说,“反常合道”的联想,常从不合常规里更命人惬意。如果说人是翠绿透明的,就很反常,可是说“湖影人皆绿”,联想浸泡在一湖春水中的人影,全成为翠绿透明的,那多美?反而惬于人心了。如果说水会起棱角,就很反常,可是说“霜威水起棱”,联想寒风带冻,连水波也要凝结起棱角啦,那多冷多美?更反常的是月光也可以起棱角,“风高月起棱”,寒风固然有棱角,连月光也冰成碎光璀晶,感觉上触手生棱,冷得出奇,但反而更惬于人心了,联想得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