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
中学
“中学是一个人青春的黑暗史。”当我在1991年的南岭乡中学写下这句话后,我从屋子里走出来,仰望山坡上高远的星空。1991年的夏夜比现在更热、更黝黑,我在屋中待得太久的皮肤上的汗粒,被风吹干。整个校园空空荡荡的,人去楼空。这是个乡村中学,白天它像个赶集场,热闹、喧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像个寂静、冰冷的教堂,屋顶的斜坡举向夜空,桦树漆黑的影子像亡故的人的灵魂在黑夜中行走。我一个人走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手触摸到砖墙的裂缝,抠进去,一些粉末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白天我基本上待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像诗人庞培写的那样:“有时你在上面睡着了它却在下面/思考并像你一样/不知不觉地老了。”
中学建造在一个山坡上,孤兀、醒目,像水泵房中一件笨重的家什,深深青草掩映着一条狰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的缘故),桦树和白杨树下,有着碎裂的闪着耀目日光的玻璃和学生随手丢下的肮脏的冰棍纸,奔跑的学生和邮差绿色的单车带起灰黄的尘土。我刚刚师范学校毕业,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对文学的隐秘的追逐(像暗恋一位从未交谈过的女生),我还不能适应一个需要面对哪怕是简单的人际交往的社会。我背着一个绿色画夹,手提袋里放着一个黑壳笔记本(哦,那么多羞于示人的诗句,我还要继续它们对生活的记录)。我还不能适应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换,当我站在讲台上,捧着教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就红了,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哧哧地笑着(我的年龄只比她们大两三岁)。我经常收到一些漂亮的卡片,在某个上下午它们被偷偷地塞进我的门缝里。那一年秋天,我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常常瞥见窗台上放着带露水的金色野矢菊,啊,我不能漠视一个乡村女生单纯美好的心思。
我在洗漱的时候,厨房的伙夫周师傅和食堂管理员祥云,正在称量学生带来的大米。在周师傅弯曲的臂弯里,山坡下白亮的细流从田野中流过,在更远处一个叫圳头的村庄里,有他的一个情人(但不止于此),他经常摸黑下到圳头村去,翌日清晨披着消退的星光回到山坡上的学校来。我没有建立起跟祥云的良好关系,这个据说与县教育局有一定关系的聘用工人,喜欢对人颐指气使,在普遍比较厚道的乡村人群里,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像土墙上一块灰白、污秽的塑料雨棚一样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