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夜晚,我隔壁刘老师的老婆芸娇钻进了周师傅的被窝。刘老师年届四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是20世纪70年代毕业的师范生,为人柔弱、谦和。刘老师虽长得清瘦,但吃起饭来毫不秀气,喜欢离开餐桌蹲在宿舍门口吃。那双被墨水、烟草濡染得分不清颜色的细长手指,捧着一只青瓷大碗,看得出来他的胃口很好。他长期住校,只在每个周六回到另一个乡镇的家中,看望年迈的母亲。而每当这个夜晚,睡在他身边的熟悉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的床上消失。周师傅虽然脾气不坏,但看起来完全像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刘老师的老婆芸娇也许喜欢他行伍出身的健壮身躯和满口的粗言秽语,她是个爱听粗话和喜欢与年轻的男教师打情骂俏的人。我也喜欢住校,但每到周六晚上,想起这个时候学校只有三个人,而且一想起他们,便联想到“偷欢”“裸体”这些字眼,便感到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的不洁的粉尘。我住校不愿回家,是因为病态地爱上了自己独居的巢穴;而他们,则把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激情,释放在对方灼热的石磨般的身体上。他们在受用着一种被道德谴责但无比刺激的乐趣,而我的孤居是出于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生活无着的幻想。
我对每一位年轻、纯朴的乡村女性抱有好感和幻觉的情爱。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在县城,与我现在教书的中学有着很大差别。我曾经幻想与一位乡村姑娘的相爱,在山冈下的溪流旁、在干草堆和枫杨树下,彻夜拥抱和交谈。但是当我真的身处乡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在远方。我坐在黑夜中的椅子上,不停地写诗,但激情未曾在身边的事物上停留。我认定有着一种更高的存在,向我召唤,会将我从卑微、庸常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进入到更抽象但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事物中。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沉静、娴雅,经常使我彻夜难眠,但除了路上相遇时会心的一笑,我不曾向她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我听凭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引领我从现实的生活中剥离出来,并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我在青春期易患的毛病之一: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现在,我失眠得更加厉害,我发现自己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愚蠢,我给远方的女孩儿写过一封求爱信,但像放手于空中的纸鹞,音讯全无,了无踪迹。
学校里不断有年轻的教职工恋爱的消息,与我同时分下来的老师郭春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他与一位乡财政所的所长一起追求他的师范女同学贺红霞,并且渐渐占了上风,我经常被邀请到他的女朋友的小学去玩。那是一个旧祠堂改造成的村小,晚上显得阴森、恐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女生读书时死也不肯向那些狂追猛打的男生就范,而刚踏出校门却轻易地被她从前的男同学俘虏的原因——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幻想总是不堪一击。而我仍在游离。我记得那年学校里大约有五六个男教师正在恋爱,对象有村小的老师、厂里的职工、在沿海城市打工的村姑(最后一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我记得有一次,这些老师们的女朋友们都来到了学校,当时县城的舞厅时兴跳舞,我被邀请与大家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跳拉手舞,大家兴高采烈,录音机的音乐声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观看,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着百年的时光,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