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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天岚:遗失的河滩(6)

绝版的抒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那些被翻过又被踩踏实了的地头一下子变得有点儿僵硬,一些白霜打在上面,一些碎碎的冰块结在人的脚窝里或者牛蹄印里,等着太阳出来,等着慢慢地融化。一些被冻僵的虫子的尸体随着冰块的融化粘在裹着一层亮膜似的泥地上,等待它们的是另外一种被冲走或者被掩埋。

一只秃了顶的老鹰在河滩上转了一圈后,有点儿失望地栖落在柳枝上。它将灰色的双翅耸起来想把自己的秃顶遮住,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它不得不又将双翅打开。看来它是真的有点儿老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一群孩子从村口走过来,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在距老鹰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们开始向老鹰抛掷石头和土块。孩子们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老鹰睁开世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飞起来。等孩子们走到跟前时,它已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上去了。此刻的河滩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样的模糊,它甚至远没有在雾中那样清晰。

如果是雪天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孩子们的节日,河滩就像一个为庆祝节日而特意准备的巨型松糕。河水自顾自地流着,带走断裂的冰凌,带走孩子们奔来跑去的欢笑声和叫骂声,带走河滩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的思绪。

河滩承载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但冷静过后更多的是失落,这种失落来自它曾经的拥有。在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午,河滩终于在阳光下袒露了内心的泥泞,这是另外一种狼藉,一种掩饰的策略和无奈。它的秘密已遍布它的每一寸肌肤,喧闹的、宁静的、冷清的、疯狂的、斑斓的、漂浮的、深埋的秘密已将它胀满。它不是一块松糕,它更像是一块海绵。

等高粱酒酿出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又来了。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在清晨归来的人,春天的阳光跟在它的后面,照过河滩,照过田畴,照过村庄的梧桐树和低矮的屋檐。跟在春天后面的或许会是一场大水,一场多年不遇的发着酒疯的大水。

高粱酒的黏稠正在提升着邵水的高度,它必将浸过来,漫上来,盲目而不顾一切地淹过去。当这一切成为事实,河滩便会随之消失。秘密再次成为秘密,成为更深的秘密。这秘密的一部分注定会被水带走,另一部分则会被记忆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忘记或者遗失。

祖母已去世多年,那个被枪毙的女人的两个女儿也已远嫁他乡。

一群白肚鲫鱼又迎来了它们产卵的季节。

一群陌生的孩子站在河岸上,他们瞪着一双双懵懂的眼睛,他们还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梦天岚:编辑。著有《神秘园》《羞于说出》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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