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爱吃肉,尤其是牲畜的内脏,羊汤也不好喝,太腥。还要说的是,那时我还是一个纯正的素食主义者,买羊汤喝纯粹是受到了他人吃喝的引诱——强大的力量,在身体之内发生作用,异常迫切,甚至惨烈,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抵抗极端的饥饿。后来,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读书,那里的物质更为丰厚,四周都是,只要抬眼、伸手,就可以摸到,但根本的问题是——物质需要货币的等量交换,或者说物质就是为货币而诞生的。对于我这样一个物质贫乏的人来说,再多的物质也只能是身外之物,与自己毫无瓜葛。还记得有一次,几个同学一起看电影,我买票,然后将剩余的二十元钱交给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同学保管——没多久,母亲就对我说,人家都笑话你傻呢!连钱都给别人管。后经核实,这话正是出自那位女同学之口——或许,物质远比信任重要得多,生存的艰难传统和思想意识生硬而又嘲弄地推离了我示爱的本意。
那时候,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总是耽于幻想,关于爱情、生活和此后的种种际遇——浪漫的色彩斑斓美丽,而面对的现实坚硬如铁。在物质面前,所有的浪漫都不堪一击。那次被出卖、嘲弄之后,我收敛了好多——几乎与此同时,也在心里始终觉得,那个女同学的举动是对纯粹爱情或者说友谊的严重诋毁,在我心里,她一下子丑陋和渺小起来,那种萌动爱慕的感觉一去不返。有一次在舅舅家遇到她,却没有尴尬,倒有一种蔑视心理。还有很多次,一个人走在城市当中,在物质和它们催发的叫卖声中深陷,我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会将整个城市买下来。
这种狂妄我看作是理想,尽管此后并没有向此目标穷追不舍,耿耿于怀,甚至头破血流。奢华的城市仍旧由众多的他人掌控——但谁能说根本上不是由物质所掌控呢?以致多年之后,我的理想仍旧没有实现。有几次走在北京和上海的街道上,或乘坐飞机在空中俯瞰,那种买下整个城市的欲望再次爆发——虽然持续很短,但一点儿也不亚于雷声。这种对物质的梦想,我相信应当有它的容身之地。对此,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在周遭的物质当中,想象、仰望、寻找、拿来、丢弃和依赖,像一只蜜蜂——使命一样劳作,在不断的渴求和厌倦中继续。就像罗丹所说:时光流逝,一代人的工作和梦想还没有完成,他们的生命就已结束。又一代人开始劳作了——遭遇与我们相同的命运,就像一粒石子投入草丛,没有声息,但会卓有成效。
杨献平:作家。著有《在西北行走》《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