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子:绝版的抒情(2)

绝版的抒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昨日的传奇都已成过眼烟云,昨日的愤怒都已平息,昨日犯下的错误已不需要改正。他在故乡的祖屋里,等待疾病,约会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衰老,背影越发地充满了凉意。他的书法,笔画越发松散、飘忽……疾病和死亡,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七十六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衰老不堪的身体——他患了皮肤癌。这种疾病的症状是,他衰老的身体经常出现一些不明的肿块。他在故乡祖屋里隐匿的他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村里人猜不透的谜——他年少时的轻狂,他曾经的委屈、光荣、得意和失意,他过人的才华,都转化为他身体里的毒素。而隐藏多年的毒性一旦发作,那将是命运以皮肤为纸写就的一些不明文字,是死神催促一个人起身的一纸告文。接到死神的告示,他不感到意外,也似乎没有悲伤。他依然写字、画画,给花草浇水,偶尔剪去花草干枯的枝条。他经常带着患病的身体在黄昏的田野散步,样子极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用的是村里人少有的态势。在绿色的田野里,他头顶雪冠,白衣飘飘,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或者,他躺在祖屋前空地的躺椅上闭目,有人经过他也充耳不闻,像是回忆起某件已相隔久远的往事,或是陷入对历史的深深忏悔之中。当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据说是他在远方的至交好友的孙子)从北京某所名牌大学千里迢迢赶来看他,告别的时候,他哭了。他的身体靠在墙上(这使得似有洁癖的他衣服上因此沾上了不少的灰尘),双肩耸动,双手掩面,几乎不能自持。哭声从他的指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汹涌奔流。他哭泣的样子,令所有围观的人动容。他的哭泣里有着对往事的留恋、对未来毫无意义的挽留、对人间真情的珍视眷顾,以及对人生须臾的感叹。而当一群举止蹒跚的老太太相约来看望他,他却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们的身份以及和他的关系颇让村里人猜测。她们在他的祖屋里抽着烟卷儿——是那种叫“大前门”的不带过滤嘴的老牌子香烟。她们抽烟的姿势透着一种久远的优雅,一种老牌的迷人的风度。她们还在他的祖屋里打着骨牌——一种村里已很少有人会玩的牌技。她们在他面前显得十分亲昵,偶尔地撒着娇,就像她们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他的小脚老伴儿,在厨房不情愿地忙碌着,嘴里嘟嘟囔囔。而他却有一种偷偷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丝对老伴儿的愧疚。他的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温情,仿佛他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古稀老人,而是陷入恋爱中的少年;而她们不是来与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告别,而是来赶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七十六岁那年,他死了。他死前的一个早晨,还提着饱蘸了墨汁的毛笔,亲自爬上楼梯,在一直空白的檐头写下了“永葆天机”四个大字。字用的是楷体,苍劲有力,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濒死者的手。——这个精通腌制术的老人,是否想借此告诉别人关于腌制术的要诀?他死的时候无声无息。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而在他仍然温热的身体的旁边(枕边),是一本已经卷了角的村里人看不懂的外国人写的诗集。摊开的一页上写着: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儿,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爱尔兰〕叶芝《当你老了》

江子:作家。著有《入世者手记》《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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