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安:旧时(3)

绝版的抒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春野

大门是一扇七八片旧木板钉在一起的柴门,还没有黄土夯的院墙高,白天从不关。我挎着小篮出来,往北一拐就到了我家屋后的大路。麦田就在路的对面,我蹦跳着走过大路,一脚站在了麦地里。再回头看我家,麦草苫的屋顶黑乎乎的,像一只趴着的大麻雀。后窗和我的书包一样大小,封着的灰白油纸上落满了尘土。院子里的槐树蹿过了屋脊,四下里乱伸的枝条干黑干黑的,枝杈上坐着的鸟窝就像树杈结的果,也灰不溜秋的。

可是田野就不一样了。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麦苗正在返青,绿幽幽的,往东瞭,二姨家的村庄远得根本看不见,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无穷的幽绿仿佛是从天边一路铺过来的。前几天才下过雨,娘、二婶、三婶,趁着地潮都刚刚搂过土,田垄又软又暄,脚陷下去再抬起来,就有一股土香从脚窝里冒出来。我是出来挖荠菜的,顺着麦畦走出去了老远,回头望望我家,呀,真的小成一只麻雀了。青青的麦田还没到头儿,我已挖了小半篮,累了,坐在田埂上。荠菜还不大,但绿叶白根,新鲜得像挂在草尖上的露滴。那些长在麦苗中间的荠菜,拔的时候,不小心把麦叶也揪下来了。肚子在咕噜,我拈起几株干净的小荠菜,连同麦叶,一起填进嘴里嚼起来。村里有几间牲口棚,我和小花、英子没事就爱跑去看牲口吃草。牛嚼得最慢、最细,有时会有绿色的草汁贴着嘴角滴答下来。我嚼啊嚼啊,也嚼得又慢、又细,把荠菜根都磨成水了,我成了春日麦田里的一头小牛了。

挖回家的荠菜,在清水里涮涮,捞出来,晾晾,撒上点儿盐,拌一拌,就能吃了。荠菜有点儿苦,可是咽下去,又觉得有股青幽幽的香一点一点地升上来。

三婶家的旺才歪歪扭扭地学步,还不会干活儿,娘就让我把挖来的荠菜给三婶送去一些。我颠颠地跑去,站在院子里脆生生地喊“三婶!三婶!”三婶的门前有一丛迎春,青柔的乱枝挑满了小黄花,鲜黄鲜黄的,比鸡蛋黄还黄,黄得照眼。三婶应声从屋里出来,经过迎春花丛,三婶比花还好看。

天暖起来,麦苗像有无数条看不见的线提溜着,往上猛蹿,麦田绿得淌油了。放学后再去拔野菜,麦苗没过小腿了,麦苗没过膝盖了,累了坐在田埂上,麦苗齐着眉毛了。小花坐在另一条田埂上,她一偏头就不见了。我拧着脖子望一圈,眼里全是青翠的麦穗。我大声喊,小花,你变成一棵麦子了吗?并随手摸起粒土坷垃蛋掷过去,躺下去的小花咯咯地笑着坐起来,指着我别在耳边的荠菜花,也大声喊,妞妞,你变成一棵荠菜了吗?我也咯咯地笑。整个春天,我和小花除了上学就是蹲在麦地里,剜荠菜,拔荠菜,薅荠菜,顿顿饭吃荠菜。二婶说我们三根筋挑着个头,说我们细细的脖子快成荠菜茎了,可我们还是天天咯咯地笑。小花一笑腮上就凹进去两个深酒窝,我揪下一朵荠菜花安进去,我笑个不停,她看不见,她把荠菜在指上缠来缠去,跟着我傻笑,我们成了田野里两棵会笑的荠菜了。

背着满筐的野菜往回走,抬头看看我们的家,呀,一间间黄土房子不见了,只有一团团、一汪汪的绿树,我们的村庄也成了一块绿色的田野了。

野菜老了,不能吃了,只能喂牲口。我成筐成筐地背回家,小毛驴的黑嘴角就天天衔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吃不了的,就摊在太阳里,晒干,垛起来,给小毛驴留着。

而我,依然穿行在田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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