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杨沐:与你相望(11)

绝版的抒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你能比我更快进入情境,我看着你,揣摩你的舞姿来自哪条路数。它无疑是条野路子,就是小时候听着收音机瞎蹦瞎跳那种,糅合了各种元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情绪大于舞姿。但这并不是说不好看,因为有极大的想象力和强烈的情绪在里面,是疯狂、妖冶、随心所欲的。我去把车掉个头,打开车灯,车灯照着你,你便像黑色的剪影,漂在海上飘来的乳白色的幕布上了。

我甩掉毛毯,甩掉鞋子,笑着走近你,走到你跟前开始舞蹈。不要停,不要停,我跟着你,我说。你也就没停。我揣摩着你舞蹈的走向,跟着你的舞姿,当我们配合得很好的时候,我们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交换着眼神。当我们跳到大笑时,我们的舞姿活起来,也能自如地跟对方呼应。你说,你跳跳你的舞蹈,我配合你。我先跑回车上换一盘歌碟,顺便喝了一听啤酒,你跑过来也喝一听,我们光着脚、疯笑着跑回草地。我跳的是西南少数民族舞蹈,这是我这几年游走西南的收获之一。你掐着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跟我跳起来。我跳的是原生态的舞蹈,所有舞姿都是重复的,可以重复多次,但每一次都可以跳出不同的小动作。我的光脚踩住了你的光脚;我的手掌触摸到你的手掌,我的手掌还触摸到你的脸;我的肩头摩擦着你的肩头;臀部摩擦你的臀部,左边擦擦,右边擦擦;我的肚皮摩擦你的肚皮时,你先笑着不看我,之后哗地一下笑爆了,说,你真情色,居然能撑得住。我说,还有个更性感的舞姿你恐怕不敢跳。你歪着头看着我,你在揣摸这舞跳下来会怎么样。我在光柱中跳自己的,不理你,你跳也罢不跳也罢,刚才的舞蹈我已经感受了你,从肉体开始的感受,这些已经偿还了我从青年时期开始的、有些依恋的对你的想象和眺望。不过,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更性感”的舞蹈是什么,于是我就教你跳。我先问你翻滚的动作还能做不,你说能;我告诉你,必须绝对相信对方能支撑住自己,在支撑对方时,必须相信你有绝对的意志和力气撑住对方;你说你应该能。于是,我们像两只交叠的蟾蜍,在草地上翻滚……

我说,王尔德说,三十岁的女人谈政治,四十岁的女人谈爱情;因为恐惧衰老,女人们中年之后又开始疯狂寻找爱情?你说,还有比衰老更本质的恐惧,那就是死亡。我说,追求爱情成了抵御死亡的钝剑?你说,女人就是这么无力和局限。我说,难道我们就无力超越?你说,除非我们超越死亡,相信有来世。我说,我看到这种恐惧让女人晕头转向,女人们为了有人爱让自己浅薄、庸俗,迎合男人,放弃自己,整体品格都在下降。你蓦然回头,犀利地看着我,仿佛恨我一般,说,我就是的。我也狠狠地看着你,说,我也是的。

我们两个人站住,身体微微往前倾,勾着头,抬着眼睛,一高一低提着拳头。我们像两个仇敌一般地站着,我们中必须有一个哭,我们才能和解。我很自卑,我没哭。两个女人之间,哭的那位永远握有撒娇任性倾诉的权力。她长我十岁,这个权力我竟没夺到;或者,她比我更软弱,我不能去夺这个权力。

她抱住了我,我反抱住她。从她的长发下进去,我的虎口触到她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那里的鲜血像小鹿一样、无比感性地突突直跳。我看到她分缝处的白发,它们已经斑白了;我还看到她扭动脖子时的皱纹,那里的岁月辛酸,岂是一掬泪能捧得住的?!我把手整个握住她的脖颈。

你说:失败啊!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胜利是什么了。人生也许是一个节节败退的过程,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山头。

你说:你也将是我水域里的一个浮标,我会不时张望你在我的哪里。

我说:就像两条鱼,相望于江湖。

杨沐:作家。著有《飘逸的海岛》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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