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班·米歇尔先是在奥德翁剧院的走廊里,后来在歌剧院
大街的书店里发现只有两类书好卖,一类是要径直走进先贤祠、名
垂千古的著名作家的纯文学作品,另一类是轻巧的故事,很快能读
完但也很快就会被忘记的东西。这些针对纯情少女和毛头小伙的
书,虽然得不到评论家的赞扬和学者的重视,却不一定卖得不好。
这个年轻人懂得,如果不能马上在纯文学方面占有一席之地,那就
得想办法尽快在通俗图书方面打开缺口。
这时,他与费里西安·尚索尔走到一起了。尚索尔是一位多
产作家,写过很多小说、诗集、哑剧和剧本,但他最光荣的头衔是萨
拉·贝纳尔①的旧情人,几年前,他甚至把往事写成了一本书,大胆
地取名为《迪纳·萨缪埃尔》,副标题是“剧场风俗”。这是他最重
要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巨大成功使他不断地重复那些下流的隐私。
作者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作品中津津有味地揭示巴黎生活的种种
阴暗面。起初,他的作家同行们都很激动,毫不犹豫地把这个蹩脚
的尚索尔比作巴尔扎克、大仲马和雨果,想把他的作品当作一部新
的《人间喜剧》。斯特凡·马拉美甚至这样写道“:费里西安·尚索
① 萨拉·贝纳尔(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译注
尔像帕格尼尼一样演奏图书。”奥克塔夫·米尔博的评价更高“:他
的书中甚至有德加的那种强烈色彩和同样可怕的色调。”罗丹也很
激动“:多么直接和疯狂的享乐图!"挑剔的诗人泰奥多尔·德·邦
维尔还给他寄去了这样热情洋溢的信“:面对着纯朴的大自然,再
也没有什么比欣赏您激昂、激奋的巴黎世俗图更微妙更美好的快
乐了。”然而,到了最后,大家都疲了。这个小说家所写的那些下流
东西引起了谨慎的评论家、善弄权术的政客和多疑的金融家仇恨
的怒潮,人数极多。尚索尔挫败了太多人的傲气,践踏了太多人的
自尊,大家都想让这个犯了罪的作家闭嘴,让他邪恶的书变成包裹
他才能的尸布。慢慢地,大家不再谈论他的作品,报纸完全忘记了
这个无视传统地控诉世俗习惯、大胆揭露社会弊病的人。当然,好
奇的读者仍在读他的书,但蹩脚的记者们,即那些创造短暂荣耀的
人沉默了。这种态度毕竟让出版人们感到了不安,他们不再出版
这个被放逐的作者的作品。
但阿尔班·米歇尔对这种态度并不怎么关心,他知道这只局
限在巴黎社会的一个小范围内,与广大读者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对
朗德诺文学咖啡馆小小的斗争并不感兴趣。如果能通过其他渠道
打动读者,尚索尔这个名字、他不好的名声、他创造典型和阴森人
物的本领会更有效果。这个四十二岁的著名作者必须在文学上重
新开辟新路,所以,他愿意相信一个雄心勃勃但没有经验的年轻
人,一个端坐在洛莱特圣母院路十号他的出版社小办公室里的孤
独者,一个敢于进行冒险的大胆的人。
六年前,费里西安·尚索尔在保尔·奥伦多夫出版社出版了
一个三部曲,叫做《名人》,卖得不好。阿尔班·米歇尔想接下去
做,让作者加以修改,换个书名,合成一大本来出。是谁想出新书
名来的? 出版人? 作者?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他们扔掉了乏味
1 4
的“名人",换上了“野心家”这个名字,尚索尔和米歇尔是一对天
才。“野心家"这个词当时还很陌生,让人震惊,惊讶,具有挑衅性,
以至于很久以后,当这位作家在一九三四年去世的时候《,费加罗
报》还把他当作是这个词的创造者“:arriviste,费里西安·尚索尔创
造的词,已进入法语。"这并不完全正确,因为儒勒·雷纳尔早在他
一九o o 年十月十二日的日记中就使用过这个词,比《野心家》的
出版早两年“:什么叫野心家? 就是未来的成功者。"不过这没有任
何问题,在这之前,这个词还没什么人认识,如果说尚索尔和米歇
尔根本就没有创造这个新词,他们至少把它推向了大众,把它从文
学咖啡馆封闭的学究圈子里挖了出来。专栏作家勒内·让娜指出
了这个书名在多大程度上帮助了该书的成功“:《野心家》出版的时
候(三十年前),人们感谢费里西安·尚索尔先生描写了那些人物
中的一员,人们到处都能碰到他们,却从来没有想到往他们背上贴
个标签,用一个词——‘野心家’来形容他们! 这非常清楚!”
这一经验永远不会被忘记,阿尔班·米歇尔后来一直非常注
意他所出版的图书的书名,他意识到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不
久以后,当他和作者皮埃尔·科拉尔签合同出版后者的道德小说
时,他们就书名问题讨论了很长时间。科拉尔后来写信给他说:
“您让我给您提交几个书名,现奉上。但在交给您之前,我想提醒
您注意我已经给您的那个书名《,新的果实》。那个书名好像没有
吸引您。我之所以又回到这个书名上来,是因为只有它最适合那
部作品,它象征性地表达了主题,除此之外,封面的用图也许能使
它更加明了。比如,用一个圆形图案,画面上是一个少女,她满脸
微笑,圆圆的脸非常让人喜爱,周围是一片绿色,点缀着一些水果,
少女的嘴里也衔着一个水果。您觉得这个创意怎么样? 这不够清
楚吗? 读者不会马上明白新的果实就是这个奇特和可爱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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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她有点酸,但很纯洁,是新式教育的结果。"他还推荐了其他一
些书名《:为了得到男人的爱》《,一个小女孩的悄悄话》《,米尼
翁·梅纳日》《,情爱絮语》等。但所有这些书名好像都没有被阿尔
班看中,最后,他掷地有声地定下了一个更加吸引人的书名《:情妇
学堂》! .
当时,刚刚起步的阿尔班·米歇尔不能在他寒酸的办公室里
接待那位著名作家,所以他去找尚索尔,想得到这位作家的最后同
意。谨慎而寡言的阿尔班被这个花花公子迷住了,尚索尔长着威
严的小胡子,深色上衣有一个蓝色的丝绸小口袋,十分潇洒。他热
情而机智地分析着爱情和文学“:永恒也许是从虚伪开始的……怎
么给爱情下定义呢? 一种病? 一种身体上的诱惑? 一种纯洁的感
情? 是一种性情,一种感觉,永远千变万化,却又始终如一,谁都掌
握不了它? 总之,在所有的国家里都一样,过去是这样,将来还是
这样,在所有的时代都一样,两千年前是这样,再过两千年还是这
样。文学应该给爱情蒙上面纱吗? 如果行为粗俗而让人讨厌,那
就应该;如果可爱和让人快乐,那就不应该。寻欢作乐是一种
艺术……"
寻欢作乐是一种艺术……这是尚索尔发明的著名格言,有一
天,这位作家在沙龙里冲撞了一个小资产阶级女子的道德观“:怎
么,你竟然敢说寻欢作乐是一种艺术?”那个女子问道。
作者显得十分恭敬,回答说“:是的,夫人。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可以向您证明。"①
在出版方面还不怎么内行的阿尔班·米歇尔,把印书的事交
给尚索尔去管,他则利用自己在书店方面的特长和在图书销售方
① 费里西安·尚索尔自述《,大吉尼奥尔》,1923年7月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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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关系,保证该书的发行。还有,由于大家都知道没有一家报纸
会发表文章替这本书作宣传,作者答应了这一让人惊讶的条款:
“如果投入一万法郎替本书做广告,费里西安·尚索尔先生放弃第
一次印刷(一万册)的版税。"出版小说不拿版税,稿费全用来做付
费广告,这在出版史上还是第一次。
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的第一个合同是一九O 二年一月二十
一日签署的,三月份就出了书。报纸上刊登了广告,用大号字宣传
尚索尔的这本新小说质量如何高。支持纯文学的人发出了冷笑,
但这办法显得非常管用《:野心家》很快就取得了成功,读者争先恐
后地去购买这本书。阿尔班·米歇尔没有想到这本书会走得那么
好,有点措手不及,经常不能及时满足书商的要求。正在乡间度假
的尚索尔在全国来来往往,照看着自己的种子,十分关注这个孩子
的未来。他常常到书店去买《野心家》,但书店里往往缺货,里昂车
站的女书商对他说“:先生,那是最畅销的书……遗憾的是我们没
货。我们每天写信去要,但一本都没有收到……”
尚索尔生气了,他在四月十七日写信给阿尔班“:五天来,我做
了调查——在巴黎,在里昂车站,在马赛,在圣拉斐尔,尤其是在福
鲁里和卡瑟纳的大街上,到处都找不到我们的书。断货一个星期
了,这个星期的广告白做了(《巴黎生活》和《拉索姆》,今天早上二
版还有一个广告和两张照片)。这个星期,已经卖掉九百本了……
好好打听打听,亲爱的朋友,你会发现你的谨慎现在已经妨碍了这
本书的巨大成功。”
整个夏天,报纸都在继续宣传这本书,每行字二十法郎。在蒙
马特尔的大街上,一块五米乘八米的荧屏广告每晚二十四次用定
格照片宣传《野心家》,期间插播给饼干卖广告的一首诗和宣传某
种开胃酒的一幅画。价格包干:一百五十法郎。一切都运作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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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顺利,到了八月份,仓库已经空了。阿尔班犹豫不决,不知该不
该重印。不该满足已经卖掉的数量吗? 尚索尔感到非常愤怒。临
时缺书也许并不是坏事,但前提是为了造成到处都来要书的假
象——而且,用来做广告的一万法郎还没有全部用完呢! ……尚
索尔认为,还可以再赚点钱。他对年轻的出版人提了几个建议:
“亲爱的朋友,是的,缺书一次没有关系,只要下不为例,下次不要
再缺书。所以,必须马上再加印二千五百册。你会看到,到了九月
底,你用剩下的差不多三千法郎做宣传时,还会第四次加印……书
走得很好,太好了,九月底,我们又重新放气球。但是,不要因为在
胜利中犹豫不决和胆小怕事而失去胜利。"
作者说得对。书继续畅销,差不多达到了一万册! 这将是尚
索尔的文学大胜利! 根据小说拍了两部无声电影,第一部是加斯
东·勒普里厄一九一四年拍的;第二部是十年以后安德烈·雨贡
拍的,再次引起了人们对这本书的兴趣。可惜《,野心家》那时已经
转到另一家出版社——图书复兴出版社去出了。尚索尔对作品的
重版不满意,觉得插图太老,他想把它的社会风俗画改头换面,把
书拿到别的地方去出。就这样,他与一个曾大力帮助他进入图书
市场的出版人一刀两断了。
这部又长又哕唆的小说将创造出某种类型的人物,成为一代
人的代表,尽管后来被人遗忘了。克洛德·巴萨克,这部社会史诗
中的阴险人物,大胆而可爱,是二十世纪初真正的拉斯蒂涅①。作
者把那些令人喜爱的淑女们写得让人扼腕,满足了第三帝国美好
时期沙龙骑士们的梦想。在这部阴郁的小说中,尚索尔发泄了他
① 拉斯蒂涅,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中的人物,渴望出人头地,为了成功不择手段
的冒险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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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类的仇恨:巴萨克是个无讼可诉的律师,偷了一个漂亮的侯爵
夫人的钱财,由于担心丑事暴露,他决定杀死这个年轻妇人。晚
上,他用前一天偷来的钥匙悄悄进人她的房间,却发现她跟情人在
幽会“:雅克跪在里亚娜的脚下,吻着她鞋扣下面紫色的袜子;他的
双手沿着她小巧的脚踝往上摸,听到她发出轻轻的叫声,他的手又
落了下来。接着,他温顺地坐在她的身边,重新吻起她的嘴唇来。
她的胸罩已经摘下,两个乳房从衣服的花边里露了出来。巴萨克
嫉妒死这对情侣了。”但凶手已经到了那里,趴在黑暗中。当里亚
娜去小客厅洒香水时,他溜到了她的身后,用一块浸泡过氢氰酸的
棉花蒙住她的嘴,无情地结束了她的性命。“那种有点刺激的味
道,那种十分强烈的苦杏子的气味,使她感到了危险,她拼着老命,
想挣脱那个死死抱住她的人和他粗鲁地蒙住她双眼的那只手,但
她力不从心,那个人太有劲了,她敌不过他。”她的情人很快就被控
谋杀,但巴萨克很好地为他作了辩护,最后让他被判无罪。这对那
个律师来说是一种荣耀,一年后,他成了参议员,后来又当了一家
有影响的报纸的老板“:他继续在弱者、受伤者和战败者当中飞黄
腾达 o"
一九O 二年三月,幸运的《野心家》出现在书店的几个星期前,
《法国新书目》——印刷厂和书店的喉舌——发表了一则加框消
息“:阿尔班·米歇尔先生,歌剧院大街乙三十六号弗拉马利翁和
瓦扬书店原经理,荣幸地通知各位出版人先生们,他在巴黎马图兰
路五十九号开了一家零售书店。”
为了维持出版社的生存,阿尔班·米歇尔听从瓦扬老爹的建
议,从此开始搞图书批发。同时,为了弥补金融风险,他和一个叫
阿道夫·福尔若的书商联合,并控股了另一家书店,这家书店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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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多军需大院三十八号。八月底的时候,他得常常坐火车到波尔
多,把所有的利润都拿来还巴黎到期的债务。“年轻时缺乏经验才
会进行这种联合,我常常担心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他后来这
样说。
为了让企业能维持下去,给出版社打下坚实的基础,阿尔班想
出了一个奇特的主意:以前,他曾在弗拉马利翁出版社看见有些书
卖不掉,成包堆在仓库里,没有读者的书是最悲惨的,他想把这些
书拯救出来,做一桩好生意。弗拉马利翁十分愿意让他把那些卖
不掉的书全包了,否则这些书会低价处理给报贩。结果,这些本来
要销毁、积压和进入特殊渠道的“烂书"又找到了新的读者。
从一开始,人们就可以看到,阿尔班·米歇尔试图涉及图书的
各个领域:销售、发行、出版,但他等了差不多一年才重新出书。那
是在一九O 三年二月,保尔·布鲁拉的《脉石》,这是一部能让心灵
脆弱的女孩流泪的小说。广告称“:这是一个简朴、热情和奇异的
故事,书中的男子由于丑陋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像包含着钻
石的脉石,这个男人面目虽丑,却有一个热情天真而又痛苦的灵
魂,有未爆发出来的悲哀的激情。这种极不公正的命运,戴着这个
侮辱人的面具,让一个男人的心滴血。"对于一个以“真实比美重
要”为信条的男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适合的题材。为了让书商们对
这部小说感兴趣,凡订货十二本的书店,他都赠送一本。
保尔·布鲁拉之所以把稿子给阿尔班·米歇尔,也许是因为
他欣赏这位出版人,阿尔班在没有评论的帮助、没有在报纸上出现
一行字的情况下,成功地推出了尚索尔的作品! 然而,布鲁拉——
像《野心家》的作者一样——跟他的记者同行们关系很差。他最早
是在《日报》干的,但是,这个负责在军校的法庭里报道德雷福斯降
职的年轻记者,第一个声称,那个被控当间谍的犹太军官是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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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怀疑军事法庭的决定和裁决。布鲁
拉宁愿砸了饭碗也不愿保持沉默。后来,他写了一本《荣誉的制造
者》,在那部小说中,他猛烈抨击了记者的道德。媒体当然就疏远
这个往汤里吐痰的秃子和害群之马。只有乔治·克雷孟梭敢在一
九O O 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图卢兹快报》上说“:我不相信还有谁
能把洋洋得意的新闻界刻画得那么深刻。”
阿尔班·米歇尔的《脉石》,通过广告,让全法国人民都知道了
保尔·布鲁拉的名字。他斜斜的身影出现在所有的文学场所,皮
埃尔·德斯卡夫对他做过这样一个惊人的描写“:他有本领不断地
折磨他的衣服,甚至新衣服也像被他的后背磨了个洞。他的脸拉
得长长的,像个受了骗的新教徒。过早花白的胡子,给人以潦倒和
疲惫的感觉。"
此后,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的书数量增加了。这位出版人沿
用《野心家》的成功模式,出版了一批轻文学:短短的小说,封面诱
人,加上轻巧的插图,有时还是一些名家画的,如雷昂德尔或斯坦
伦。这些书的书名清楚地表明了自己是什么类型的文学,决不会
误导它所面对的读者《:车辙或三角恋》《,情妇学堂》《,女启示
者》《,一个妓女的日记》……阿尔班·米歇尔专门出版当时人们所
谓的“第二层”,’因为这些小书往往藏在严肃的图书后面。
由于这些书不是与记者们关系不好的作者写的,所以有关文
章很多。拉希尔德在《法兰西水星》上拿《女启示者》开玩笑“:她
很少能启发那个可怜而天真的中学生,他太害羞了,看到裸体女人
拔腿就跑。"《不妥协报》则是这样分析《一个妓女的日记》的“:这
部极不道德的作品让我们感到了道德的力量,这样说并不矛盾。"
《费加罗报》写道“:《情妇学堂》是本很可爱的小说,但里面有几页
非常黄o"
2 1
要出版这些书,阿尔班·米歇尔需要资金。由于他还没有足
够的流动资金,他在跟《情妇学堂》的作者皮埃尔·科拉尔所签的
合同中,谨慎地加了这么一个条款“:版税为每本半个法郎,每个季
度结算一次,也就是说在书店结算之后。"别忘了还要做付费广告,
于是又要牺牲作者的利益了“:科拉尔先生将于一九。三年九月一
日交给米歇尔先生一万法郎,这笔款将用来做广告。”阿尔班·米
歇尔准备在结算方面打主意,但他原则上坚决反对自费出版,甚至
公然地强烈反对这种办法,而这种办法却帮了许多出版人的忙。
后来《,年鉴》曾向他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出版社是否要拒绝出版
没有真正价值的书,哪怕作者愿意支付出版的所有费用?"他严肃
地回答说“:我坚决反对自费出书。只有那些不严肃的出版社才会
这样出书,因为所有重要的出版社都是如此,要出版的书必须经过
一个高水平的审读委员会审读。如果不能出,可能是这个委员会
把它毙了,可能是销量太小。这样出版的书充斥书店,如果某个读
者买了这本书,觉得没有意思,会影响他买别的可能有价值的书。
而且,我认为,从道德上来说,拒绝自费出书,这种解决办法对作家
来说要体面一些。一方面,评论家也在一直抱怨说书太多,甚至没
有时间翻一翻寄给他们的书,从这个角度来看,平庸的书甚至会影
响好书。所以,我完全反对作者与出版社合作出书。"①
阿尔班·米歇尔敢冒险的名声把一个作者带到了马图兰路。
当时,这个作者在奥伦多夫出版社出版的《克洛蒂娜》系列获得了
成功,但已经有人说,这些关于童年的回忆是一个叫科莱特的年轻
女人写的,他只不过签个名而已。笔名叫维利的亨利·戈蒂埃一维
亚尔一直在找钱,也就是说在找出版社。他乱七八糟地出版了一
① 192.6年10月13 日给《年鉴》的克里斯蒂安·多尔西的信。
2 2
些历险小说和床笫小说,好坏搀杂,胡言乱语,其主要目的是按字
索取稿费。他想尽快写完,以便领取合同规定的版税,然后接着写
下一部。
这个巴黎人颇有风度,戴着平边的高筒大礼帽,矮矮胖胖,脑
门光秃,胡子精心地修得尖尖的,眼睛很明亮——是“天蓝色"的,
他强调说——对一些忠诚于他的每一本书的读者很有吸引力。他
不间断的产品受到了一批在“影子中"工作的“枪手”的支持。没有
他的帮助,那些在幕后为他服务的无名写手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印
数。甚至连科莱特都没有想到要署名,她正投身于同性恋之中,这
个假小子做出滑稽的动作,让人拍照,满足自己对演戏的爱好。她
迷人的魅力让人心动,许多喜欢收集性解放明信片的人高兴坏了。
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没有维利这个名字,她的《克洛蒂娜》在书架
上可能会无人问津。她后来承认“:那个不写作的人比以他的名义
写作的人更有才能。"维利很聪明,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对自己的荣
誉毫不在乎,他渴望一夜暴富,尽情挥霍。事实上,他当然比以他
的名义出版的大部分书要有价值,尽管他常常修改合作者的作品,
让它们具有他快乐的风格。他只关心一件事:出版人给的支票。
拿到支票后,他便付钱给他躲在暗处的合作者们,自己则过着花天
酒地的生活。
维利总想着用最小的作品来换取最大的利润,他把在《玫瑰生
活》中发表过的一个连载卖给了阿尔班·米歇尔。《王子的情妇》
讲的是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叫莱奥妮德·勒布朗,是第
二帝国时期常见的那种妓女。男主人公是路易一菲利普的儿子奥
马尔公爵。那个要继承法国王位的人曾把自己的一些秘密告诉了
他的朋友维利。当然,作者很谨慎,而且也对王子很尊敬,他给那
些著名人物都用了假名。书就要在书店上架的时候,外号叫“大胆
2 3
老爹"的参议员勒内·贝朗瑞领导的“反马路许可联盟"①烦了,把
这本小说告上了法庭,说它过于津津乐道王子与漂亮情妇的奢侈
生活。法庭传唤了作者,向他念了这一段落:
“你放弃吗?"
“放弃什么?”
“放弃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这种东西,放弃这种错综复
杂的东西,这些阿拉伯风格的东西……”
“不是阿拉伯风格,而是希腊风格……”
也许听到最后这句话,吉拉尔小姐半睁半闭的眼睛跟前
浮现出了酒神节的狂欢……
“你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法官问“,希腊风格指的是什么?"
维利不大想就这种钻牛角尖的词源寻根究底,他回答说,他写
这个连载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某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说
‘希腊风格’,是因为我在谈论酒神节的狂欢、女祭司,这一令人惊
奇的神话中的所有东西全都出现在吉拉尔小姐的梳妆室里。不
过,我完全可以另外换一个词,再说,这也没有任何关系……”
“对不起,"法官举起食指,眉头皱了起来“,你在这里不是想
说……我的意思是说,不正常的抚摸?”
“绝对没有!”作者喊叫起来“,我在《王子的情妇》中,根本没
想到要描写不正常的关系和邪恶的性关系。我之所以在‘克洛蒂
娜’系列中写过那些东西,是因为在那本书中我想那样写,因为那
是主题。而在《王子的情妇》中不是这么回事。"
① 1894年成立于法国的一个反色情组织。——译注
2 4
尽管作者否认,检察机关还是决定立案,一九O 三年四月一
日,案件在塞纳轻罪法庭第九庭审理。庭长指控他“:你描写了一
些令人厌恶的私人生活场景o"
“我只描写了我所看见的当代人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维利又微笑着补充说“:而且,我还淡化了许
多呢……"
律师保尔_蓬库尔辩护说“:当代文学不知不觉地使用的语气
被那些意想不到的怪事和迟来的羞耻感所代替了吗?"
尽管如此,作者还是被判罚了一千法郎,阿尔班·米歇尔最后
出版了洁本。此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以至于辩护词被当作序放
进了书中,封面上还有这样一句挑逗性的话“:保尔一蓬库尔先生的
辩护”。这大大伤害了这位律师,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与引起丑闻的
维利的名字放在了一起! 为了避免事情再度复杂,这行字最后用
黑色的细条“删去”了。维利从这一法律纠纷中——他甚至很高兴
以这种方式给他的小说做了广告——得出了这几句诗:
如果说我为了金钱,常在泥中行走,
却也因耻辱而感到脸红,不!
我现在高傲地昂起(秃了的)脑袋
我没有玷污圣洁之物。如果说,
我努力地创造文学作品,
请原谅,因为这是我的职业。
几天后,这位作家出现在音乐会上。在后台,一个系着白色领
带的人问他“:你觉得第九怎么样?”
“很好o"他没怎么太在意。
2 5
“你真的不记仇。”
· “我为什么要恨贝多芬?"
“不是说那位贝多芬,而是第九法庭,判罚你的《王子的情妇》
的第九法庭。”
新闻有助于成功,科莱特讽刺给那本书画插图的画家威利:
“维利,威利,维西!”①
当然,作者很快又交了一部稿子。为了说服他的新出版人,他
解释说“:写得比《王子的情妇》更加细腻,心理分析更加简洁。我
甚至可以斗胆说,色情描写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本取名为
《皮克拉特修女》的小说,他要价很高,一万五千法郎。像往常一
样,债台高筑的他乞求道“:赶快给我三千法郎吧,在离开巴黎之
前,我要填补几个窟窿。我不希望在我不在的时候还开着口子。"
人们很快会以为,阿尔班·米歇尔是想在通俗文学和大胆的
文学作品方面努力。其实,他虽然暂时还沿着最初的成功之路走,
却想成为一个全能的出版人,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涉及出版的
各个领域“:做出版能做的任何东西:大众文学、工业科学方面的著
作、通俗文学、历史、青少年读物、期刊、时尚读物、小说。总之,所
有种类……"他一再这样说。
所以,除了轻松的小说之外,他同时还出版了反响没那么大但
具有真正价值的历史著作,比如《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七。年阿尔萨
斯的军事故事》,薄薄的三十册,只接受预订《;布罗格里的维克多一
① 此处科莱特用谐音和一个典故来讽刺作者维利(W illy)和画家威利(W ely):公元
前47 年,恺撒只用了5天时间,就打败法纳西斯二世,平定了一场叛乱。之后,
恺撒用最简洁的拉丁文写了一份捷报送回元老院,上面只有三个单词“:Veni,
Vidi,Vici!",意为“: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从此广为流传,成为经
典。——译注
2 6
弗朗索瓦公爵与萨克斯的萨克维埃王子的通信》,豪华版四册,但
只印了六百本。
阿尔班·米歇尔知道,历史著作能给他提供一个全新的活动
场所,但要赢得广大读者,肯定不靠这种只面向几个博学专家的
书。必须让那些尘封在教科书里或深受尊敬的名人回到现实,活
动起来,要以独特和生动的描写重现法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一
九。三年春,他宣布将出版奥古斯丁·卡巴内斯医生的《历史上的
秘密》。这位神经生理学家、弗洛伊德主义者(甚至在这些词没有
发明出来之前人们就这样称呼他了),几年前厌倦了医院里的工
作,开始用医生的眼光来探索历史上最美丽的那几页。卡巴内斯
医生滑稽而又执著,文字极为准确,且不乏想象力,他以历史上患
病的大统治者为分析和研究的目标:软弱的查理二世、无赖般的路
易十四、易怒的拿破仑、狂乱的罗曼诺夫、患癫痫病的丹麦王克里
斯安七世、巴伐利亚的疯子奥东等等。这位医生长得怪怪的,身材
矮小,头发很短,胡子细长,一脸狡猾的样子。他转动着眼珠,一再
重复说“:想到一个民族,一个由无数个有思维的人组成的集体,受
一个会给可怜的人类带来灾难的人控制,谁都会不寒而栗!"
不到三十年,卡巴内斯医生就在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出版
了六十多本书。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以一种新的方式来解说历
史,题材丰富,既不学究,又不瞎编,而是想借助科学知识来探究黑
洞。他很看不起传统的历史学家,刻薄地说“:米什莱可能给人以
假象:但那些专注于寻找赤裸裸的真相而不是迷人外表的人不会
上当。”在他的书中,历史不再是温柔而光明的寓言,而是扎根于最
肮脏的现实之中。他让读者进入了他的诊所的秘密当中,他在那
里像检查病人一样检查王公贵族。《历史上的秘密习俗》八卷《、历
史上的传说和好奇故事》五卷《、历史上的神秘死亡》两卷“、神经病
2 7
患者"系列等等,一再重版,让许多作家都跟风挖掘历史。当然,人
们后来批评卡巴内斯医生过分描写了喧嚣的场面,细节太露骨,暴
露了太多的隐私,但他仍有不少拥护者。医学院也颁奖给他,以表
扬这个爱责难人的医生。剧作家维克多里安·萨尔东曾写信给作
者“:您的书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一个诚实的女人阅读,但我完
全认为它会让轻浮的女人感到不舒服,她们没有德行,却不得不装
出有德行的样子。”法兰西学院的儒勒·克拉雷蒂则说“:历史上的
真实总是道德的。在梯形解剖实验室里难道还要讲廉耻吗?"
卡巴内斯给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他的作品辉煌了半个世纪。可惜的是,这个作者在狂热地不断探
索昔日名人的各种毛病,尤其是精神病和性病的过程中,自己也失
去了理智。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页页撕
掉书架上自己的作品,把它们揉成一小团一小团,然后从窗口扔出
去,失望地对着那些突然间有了生命的魔鬼大叫“:可我并没有做
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请让我安静!"
一九二八年的一个早上,他起床后对妻子说“:昨天晚上,我看
到了‘死亡夫人’,她对我说‘:你不再存在了……’’
几天后,他真的死了。阿尔班·米歇尔在这个多产作家的坟
墓前这样说“:对一个其社会作用是出版图书,即给思想提供物质
手段来表达和传播知识的人来说,能够支持一部如此引人瞩目、如
此不同凡响的著作,是一件非常难得且值得骄傲的事情qD O D I Q O卡巴
内斯除了这些优点,请允许我再加上一条,因为这对作者来说更难
能可贵。我想说的是他的忠诚,他对与他紧密相连的书店的忠诚。
不但他的忠诚是百分之百的,他的恒心也是如此。他从来不像蝴
蝶那样飞来飞去,而是喜欢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所信任的一个出
版人。所以,最近几年,他完全有理由骄傲地望着 自己众多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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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它们组成了一面漂亮的墙。"
同样,在司法方面,前刑事法庭庭长皮埃尔·布夏东著名的诉
讼故事也取得了成功《:拉法热事件》《,神秘的箱子》《,女佣杀手
迪莫拉》……
阿尔班·米歇尔体验过所有的成功和幸福。他的书卖得很
好,不管是具有新闻效应的书还是历史书,他的每种书都引起了读
者的兴趣,马图兰路书店懂得如何吸引忠实的顾客。此时,太太又
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安德烈。生活向这个充满热情的年轻
人微笑了,阿尔班·米歇尔主意很多。这个奥德翁剧院走廊里昔
日的伙计,朝气蓬勃的书商,正处于上升时期的出版人,坚决认为
应该同时发展像车站、报贩这样的发行网络。他解释说“:我坚信,
通过车站书摊、报贩甚至烟草铺来卖书,是现有图书发行的一个非
常重要的办法。来到书架前的大部分顾客事先都没有什么打算,
甚至往往都没想到要买书。在他们要搭火车的时候,或者是晚点
一小时无所事事的时候,只有露天货摊能吸引他们的目光。让他
们决定买一本书的原因,往往是十分偶然的。”①
在采用非传统的渠道出售库存图书方面,阿尔班·米歇尔已
经积累了经验。他想故伎重演,推出一系列只有八十页、只卖三毛
钱的小册子,又轻又朴素,开本很实用。这已经是袖珍版图书了。
要做到这一点,他首先需要一个知名作家,远离他的出版物有时散
发出来的那种火药味。他需要一些老少皆宜、容易阅读的书。于
是,他自然就求助那个世纪转折关头的一位著名喜剧作者,一个致
力于取悦于当代人、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子:乔治·库尔特林纳。这
① 1929年4月26 日的信,答保尔·加尔辛为《科莫埃迪亚》所进行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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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作者写过《八点四十七分的火车》《、骑兵队的快乐》《、布布罗
歇》等一系列幽默小说代表作,他的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全都是
在埃内斯特·弗拉马利翁出版社出版的。阿尔班·米歇尔的前老
板很高兴与他昔日的雇员和弟子签下这第一个合同“:祝贺这部有
趣的散文能让你获得巨大的成功,”①他说。为了有利于企业,他放
弃了该系列第一部作品的所有权利。乔治·库尔特林纳十分激
动,积极支持这套只有八十页的丛书。他重新阅读自己的作品,进
行修改,起新书名。这项工作于一九。四年十月二十日完成,他写
信给一个朋友说“:请你想象一下,几天来,我没有一分钟是属于我
自己的,我得重新阅读、修改和部分重写我的全部旧作,这些东西
将出定价三毛钱的普及版。第一本将于下周六上市,我得一一删
去差不多四万行文字,多处修改,做这类美容工作。请你相信,我
把自己搞得很痛苦。"②
著名作家库尔特林纳的作品廉价出售当然引起了读者的争
抢,阿尔班·米歇尔现在明白了,他得丰富产品,增加产量。他再
次跟弗拉马利翁商量,后者把著名的《巴黎的秘密》的作者欧仁·
苏的四十三部著作、埃克多·马洛的六部小说、连载小说作家阿列
克西·布维尔和讽刺作家欧仁·夏韦特的一系列作品的所有权转
让给了他,为期四年。夏韦特是位不朽的作家,曾写过这一含蓄的
寓言 :
矮子丕平死了很快就要一千年了。
① 1904年6月28 Et的合同。除了每本一分五的固定版税外,每种书阿尔班·米歇
尔还要另付 100 法郎。而弗拉马利翁则保证不以低于3.5 法郎的定价出版乔
治·库尔特林纳的作品。
② 给奥地利译者西格弗里德·特雷比奇的信,发表在《新书报)1949年第8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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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人死了就永远死了,不会复活。
转让是一九O 五年九月一 日进行的,总价四万法郎,一大笔
钱。在这之前,阿尔班·米歇尔从来没有谈过这么大的生意。然
而,相对于一下子丰富了阿尔班·米歇尔的出版物的一百四十种
图书,这一价格近似于无。阿尔班·米歇尔当然没有那么多钱,弗
拉马利翁也面对现实。历史学家阿尔芒·达约的五本书七百册共
计两万一千法郎将以实物支付,拉辛路的那个出版人将在自己的
书店里全价重新出售,剩下的一万九千法郎则用月汇票来支付。
阿尔班成功地让《情妇学堂》的作者皮埃尔·科拉尔入了股,科拉
尔以收益的三分之一和百分之五的年利率帮助了出版人。
由于这种临时l生的经济组合,阿尔班·米歇尔在大出版人当
中占了一席之地。他出的书丰富多彩,使他从此以后能够吸引各
种读者。他不再是贪婪地出版轰动性图书的年轻人,他旺盛的精
力,他对出版业的了解和大胆的革新,使他成了一位出版大师。那
种直觉和对市场的感觉是在与读者的接触中产生的。在回答《法
兰西图书中心会刊》的提问时,他是这样形容出版业的“:出版是一
个充满激情的行业。不幸的是,时间太短,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
时,但没有一个出版人有时间烦恼。这个行业需要对公众十分了
解——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怎么来的呢? 通过零售书店的锻
炼。所有的出版人都应该在零售书店进行实习,以了解读者的口
味。我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在零售书店里干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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