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战事频繁,粮食短缺,曹操发布禁酒令。孔融便给曹操写信说:“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故尧不饮千钟,无以成其圣。且桀纣以色亡国,今令不禁婚姻也。”其实禁酒在汉代不为稀奇之事,汉律三人聚众饮酒便触犯了法条。而他的老祖宗孔圣人也认为“不为酒困”是一种美德。也许孔融认为曹操的做法是虚伪的,因为曹操自己曾高歌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许孔融自己太爱美酒了,生逢乱世,满目荒凉,万境虚幻,可凭者唯杯中美酒耳,所以他极力反对禁酒令。虽然他因此罢官,但罢官后他以更多的酒来反抗曹操。你不是要禁酒吗?我偏海量地喝,大张旗鼓地喝,并且说:“坐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他在向曹操的权威叫板,你让我向东,我偏向西,你奈我何?
孔子提倡人与人相处时,一定要谦和,别逞口齿之利,惹来杀身之祸。而孔融在这一点上完全没有其祖之风。孔融天性豪爽,根本不懂避让深藏之道。曹操攻占邺城后,曹丕私娶了袁绍的儿子袁熙之妻甄氏。孔融就给曹操写了一封信,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一时懵懂,问他典出何处,孔融回答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后来曹操征伐乌桓,孔融又讽刺他说:“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这些话句句刺耳,使人如芒刺在背,天下何人能容?曹操虽是英雄,虽是爱才之人,但所爱之才也必须是敬我之才,顺我之才,为我所用之才。这种浑身是刺,处处找别扭的人,留下何用?
孔融到许昌后的所作所为,如一缕灿烂的晚霞在消逝之前的闪烁。黑暗随时都会到来,悬在他头上的利剑呜呜作响,随时都有坠下的可能。果然,建安十三年,孔融因“谤讪朝廷”、“大逆不道”的罪名坐弃市,举家遭难。其实这只是曹操杀他的一个借口。曹操早就想杀他了,但忌惮他是名士,于是让他自立根据、自生枝节,让天下人知道是他自己找死,而不是我曹操英雄量小、权大欺人。可叹孔融,孔圣之孙,一代名士,其德大雅刚正,直言敢谏;其才居建安七子之首,为文体气高妙;其胸襟大度阔朗,荐祢衡,救杨彪,敬蔡邕(蔡邕被害后,孔融见虎贲士中有容貌似蔡邕者,每酒酣,则与同坐,可见其思念故友殷殷之情);其运却身遭弃市,举家罹难!
有这样的父亲是令人羡,还是令人恨?孔融如泉下有知,见一双年幼的儿女,人生还没有开始就为他做了陪葬,会肝胆俱碎吧?因为他对自己的儿女,也如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舐犊情深。他曾为一个早夭的儿子——那仅仅是个婴孩——做过一首《悼儿诗》: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
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飖安可依?
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父亲的心是愁天恨海,父亲的爱是万缕情丝。当他褰裳在落日西风中走向儿子的孤坟时,死亡早已把儿子攫住不放了。他触目凄凉,“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儿子的孤魂已化作轻烟乘尘飞去,唯有无边的蒿草与薇菜在西风中摇动,似叹息声声。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悼儿诗》哀悼的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儿子,还有绕在他膝下欢笑的一双儿女。父亲为儿女写悼诗,人生之悲莫过于此!而那个七岁的小女孩,那朵飘落在东汉末年的小花苞,她的死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在历史的长河里,不会激起一丝波澜。但她以稚嫩的脖子挺向雪亮的刀锋从容就死的场面,至今仍令人欲哭无泪、欲说还休。
哀哉,孔融,脚边洒满了儿女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