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润文管所的条件比较差,安排我们看《辽小字藏》的地方是一间大空房。房中没有桌子,靠窗户的地方放了一张光板单人床。文管所的同志找来几张小板凳,放在床前,然后在床上铺上报纸。冀先生就坐在小板凳上,以床为桌,开始工作。当时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房中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加上该房不见阳光,而且长期无人活动,更觉阴冷彻骨。我当时年轻力壮,而且曾经在冬天很冷的新疆生活过,也觉得冻得难受。为保护古籍,我们翻书时不能戴手套,时间长了,手指冻得干疼。冀先生裹着大衣,坐在小板凳上,一丝不苟地一叶一叶细致察看。神情那样专注,那样投入,可以感觉到,她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到面前的书里,旁边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甚至,我有点问题想请教,都觉得不便打扰。我知道,即便对冀先生来说,辽代典籍也属于难得见到的珍品。我便注意观察冀先生是怎么考察古籍的,关注每本书的哪些方面,著录哪些内容。冀先生看完,我也把该书看一遍。那时我虽然对大藏经略懂一些,但善本书的知识非常有限,所以尽管有意看样学样,但由于自己水平太浅,依然没有学到什么,不过,至少我知道顶级专家是怎么看书的了,受益匪浅。手触这些千年前的蝶装书,看到上面那些其他书籍曾经介绍过的卷首绢条,真觉眼界大开。记忆中冀先生对这批典籍除了赞叹之外,没有做进一步的详细评点。不知是否因为辽代的典籍她所见也不多,所以非常谨慎。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丰润那批东西数量不少,我们早晨离开北京,因为在唐山耽误了时间,下午才到丰润,所以当天没有能够看完。于是在丰润住了一夜,旅馆的条件也很简陋。第二天上午接着在那间房子里考察。当年冀先生已经年近70岁了,我和陈杏珍都担心冀先生身体受不了,数次劝她休息。但她数次拒绝,一直坚持工作,直到把所有的典籍(除了几卷无法打开的卷轴装)全部看完。至今,我回忆起冀先生,首先出现在脑海中的都是在阴冷彻骨的房子里,冀先生坐在小板凳上埋头看书的景象。写这篇文章时,为防止记忆有误,我特意打电话向陈红彦核实。她也记得那寒冷的冬天,那阴冷彻骨的房子,那低矮的床。陈红彦还提到一个细节:丰润的同志说,这些东西非常珍贵,我们的保管条件有限。干脆你们给若干钱,由北图保管好了。冀先生当时回答说,那也不能一平二调啊。陈红彦的话引起我的另一番回忆。当时确有此说,回北京之后,我还为此奔走过一阵,向有关馆领导汇报,然后衔命与丰润方面先后设想了几个方案,可惜最后都没有成功。
最近把《冀淑英文集》又重读一遍。虽然以前读过,其中有的文章还多次读过,但此次重新阅读,仍时时为其中的真知灼见所打动。我以为贯串全书的基本精神,就是实事求是。古籍作为中国千年文化的载体,情况极其复杂,不是用几个死框框可以框限的。冀先生有名师指导,见多识广,在实践中充分把握了古籍的特点和辨析古籍的方法,总结了一套规律,又绝不被框框所束缚,一切都按照实际予以评述。套用武侠小说的说法,她已经进入无招胜有招的境地。读到她在书中从宏观到微观地对古籍、对善本、对某一本书或某一个问题娓娓道来,就好像她就在面前为我们开讲座??
2011年是冀先生逝世十周年。我想,北图库中的那些善本书如果有知,一定也在默默怀念这位把一生都献给它们的老人吧。
方广锠,教授,著有《中国写本大藏经研究》、《敦煌学佛教学论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