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沙孜湖,发现路是沙石路,并不弯曲,却相当逼仄,只能容得下两辆车侧身而过。山坡微隆,弧度柔和。车速突然慢了下来:三只骆驼,以惯常步伐行进,对我们熟视无睹。等这些庞然大物悠悠晃过,车才加油向前。碎石变大后,路面异常颠簸,人在车里,小腿发抖,臀部坚硬,上上下下,尖锐难忍,像座位上撒满图钉。颠簸了许久,仍未到达终点,我不禁有些后悔。实在颠得厉害,索性闭上眼睛,凝神定气。车身突然不动时,睁开眼,视距里出现了一汪湖。
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点,能对沙孜湖一览无余。然而,我却很难认为这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事物。恍惚中,只觉淡淡的天光里,有一团淡淡的梦。我不敢大声喘气,怕一用力,那梦就会惊醒。在那缓缓下降的草海中,确实,有个晶莹夺目的金属盘——沙孜湖。
这湖并不汪洋浩淼、丰沛滋润,它单薄轻柔,像片树叶,由几缕色带编织而成:先是青草的绿,裹着盐碱的白,后是腐植物的姜黄,最后是青紫湖面上,嵌着团团灰云的倒影。
伊犁山谷的草黑绿,如青春血液;巴里坤湖边的草高过人头,似中年汪洋;而沙孜湖的草,搅拌着铁锈红、灰绿和枯黄,短小矮壮。草到了这里,完全是种老态,如暗哑血管,在失去劲道的胸脯上延伸。从草滩走过,总不忍去踩那些未曾折腰的青草。草丛里常飞起野雉、嘎嘎鸡、百灵。
我朝湖边走去,飞起的鸟群和静止的马群同时出现在视域中。在这个特殊时刻,鸟和马,居然变得一模一样,都是些棕褐色小圆点。这是因远视而获得的开阔,像一个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之外的辽阔。
湖边的味道与山坡不同,更浓稠腥膻,闻了还想再闻。环湖的山势低缓,一座背后是另一座,形状大同小异,但颜色却越来越淡。小路被踩得发黑,车辙是两缕泥黄印痕。湖边的黑泥和白碱中,杂沓着一个个深陷的蹄印。牲畜敢走到湖边喝水,但人却不得不止步——在沼泽中下陷,可不好搭救。毡房驻扎在山脚和草原的接壤处,像几颗白纽扣,发胀后鼓起来。
我朝一个单独的毡房走去:门窄小,门帘卷起,门板天蓝,画着红艳的花。门外挺着根木杆,装着天线。侧旁是间小平房,黄泥墙上刷了白灰。门前停放着摩托车。毡房对面是石块垒砌的墙,墙顶晒着牛粪饼。墙下是木板车,车把上晒着几件衣衫。四个大塑料桶并列,装满清水。
从毡房门口向湖面望去,彩色条纹全然不见,只剩一条狭长的光带。晴空是一匹硕大的蓝布,将地、坡、湖紧紧罩住,紧得透不过一丝气。只有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才将那匹蓝布铰开些细细的缝隙。风从缺口流进,从耳边呼呼飞过,野鸭成群惊起,呱呱盘旋。
毡房的男主人骑马而归,四十来岁,戴着口罩,拽着缰绳,身后跟着二十几匹马。每一匹马都各不相同:有的脑门有缕白毛,有的颜色枣红加黑,有的跑起来心不在焉,有的只顾盯旁边小马看。当马群从我眼前跑过,我才明白,那男人为何要戴口罩——马群挟着浓烈粪便味,能把人熏倒。
湖边羊群,和平日所见不同:毛更白、更长。这种羊叫绒山羊,体积比普通绵羊小,羊角细。阳光下,绒山羊憨态可掬,像全身都长了银鳍,而颈下的一缕,像白须。绒山羊是自然放养,羊绒的洁净度很高,又因这里是山地丘陵草原,冬季气温低,羊绒细度比别处高。这里的绒运到内蒙古、河北,经过精加工,制成高档羊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