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给羊抓绒的场景:先用绳子捆住羊腿,再用手掌大的铁丝耙,按不同方向梳理。每梳一下,耙子碰到的肌肉便大力颤抖,像触了电。羊绒就是用铁耙子一根一根,硬是从羊身上拽下来的。
暮色时分,无论草地、山峦、羊群和马匹,都浸泡在红黄色的浓酒中。太阳内黄外白,大地浑圆鼓凸,马匹一个串一个,粘成一辆小火车,驰过毡房时,抖动的马鬃上,炊烟飘荡而过。当夕阳将最后一点银光从叶尖收回,整个湖面完全陷落进黝黑。
暮色中的沙孜湖,浓烈如油画。
第二次到达沙孜湖,是隆冬。
我从乌鲁木齐去和布克赛尔县采访,任务结束后,听说离沙孜湖不远,便执意前往。
到后才发现,湖面一片雪白,删繁就简,遍索无迹,肃穆寒凉,和秋日所见全然不同。像孕妇诞下婴孩后,便进入禅修,简朴古拙。我暗自吃惊:县城离沙孜湖那样近,而两个地方所呈现的状态,又那样迥异。我们对城市过于依赖,以为如果离开,便会堕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里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窝子的迁徙已进入尾声,湖边牧道上洒满羊、马、骆驼的蹄印,浩荡密麻。这条迁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个月。这是草原最艰苦的时刻:拖儿带口,长途奔波,住临时毡房,应对险恶天气,还要照顾畜群里的老弱病残。
在湖边,那位正在转场的牧人骑在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黄绿军用棉大衣,面颊黑红,头发粘黏,细长眼,身后约有三百只羊。他一说话,口中就冒白气。他用生硬汉语劝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点头说“好好好”。话一出口,嘴边也聚起一圈白气。我和牧人挥手告别后,他抖动缰绳,双腿一夹,胯下坐骑便开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动,像战士般训练有素。
我不断朝雪野望去,感觉那无尽白色渗透进我的皮肤。是的:都一样。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毡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这样;是的:过去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这样。
牧人凝视前方,他的目光是环形的,和马匹羊群的线路契合;接着,时光也变成环形,一圈圈扩散。骑在马上的牧人——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诉我,对他来说,迁徙之路往复循环,从未改变。
第三次达到沙孜湖,是夏末。
从托里县城大邮局坐中巴车,155公里,两个多小时,便可到沙孜湖。
出发时,二十几个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满。我不敢和邻座搭讪。从肤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于阳光下;他同样诧异于我。他适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辞,像婴孩,只让眼神直愣愣射过来。盯着我看久了,突然,爆出个多牙笑容。
中巴车驶过如音乐节拍般的电线杆阴影,加油跑了起来。通往湖区的柏油路已铺好,像条绿色隧道,随山势起伏,高高低低。从车窗灌进来的风,裹着青草味,潮湿新鲜。这样的空气吸多了,令脉搏加快,唾液潮涌,身体透明。道路将草场劈成两半,而银光闪闪的铁丝网,又将草场内部切成一块块长方形(人们只为管理方便,全然不顾这里是动物们走熟了的回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