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他毫不犹疑地通知我们在这个价钱上还要加税。 我和小郑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都没说,背上大包转身出门 去了。 当我们踉跄着重新走回火车站时,刚才那群没做成生意的三轮车夫幸灾 乐祸地冲着我们鼓掌,完美地实现了这一天里这个国家对我们的最后一次 打击。 这么说好了,想要喜欢上这个国家,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第二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昨天实在累坏了,今天于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错过了恒河的日出。瓦拉 纳西是印度的圣城,印度教的信徒们专程赶到这里来洗澡,我们这样的游客 专程赶到这里来看他们洗澡。 早上醒来以后,我才有精力仔细打量一下这间旅馆。昨天半夜里我们匆 匆注忙住进的这家小客栈很破败,一楼的门脸除了招牌看不出是家旅馆的样 子,反倒有点像是动物园里的猛禽馆,因为连前面的小院子都装上了全封闭 防盗铁栅栏。昨晚有个上了年纪但看起来还精壮的保安抱着杆步枪在院子 里坐着睡觉,我们是把他叫醒了以后才进的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暗示着这里一定曾发生过什么不太令人愉快的 事情。 小郑同学对这家旅馆不满意,一早起来就惦记着要换个地方。她对找旅 馆客栈这件事情有种很固执的坚持,总要比较过整条街(如果城市够小的话, 那就整个城市)的饭店以后才肯做决定。只要条件允许,她会像个受了卫生 部委派的暗探一样逐家逐家地检查人家的床铺和卫生间,不厌其烦地寻找床 单上的头发丝和椅背上的灰尘,仔细的程度堪比在罪案现场搜索犯罪痕迹的 警察。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间显然是不符合她要求的,甚至连我的要求都不 符合。这个房间肮脏昏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个人形图案就能拍警匪片,要 不是昨天已经累晕了,我们是断然不会住进来的。虽然对旅馆老板昨晚收容 我们这两个垂死的人心怀感激,我们还是决定搬走。 老板觉得很委屈,问小郑同学还有什么需要“,要不给你打个折么”。我 、知道小郑同学,她需要的是个新旅馆。我站在她身后干笑了两声。 她要的那家新旅馆就在不远处。她趁我睡觉时已经去视察过了,看好了 房间,讲定了价钱。那家旅馆十点钟才有空房间,但是可以让我们把行李先 寄放在柜台上。 离十点钟还有点时间,我们吃了早饭,顺应我的要求去找找网吧看。我 们离开家一走就是几个月,网络是跟父母保持联络的最主要方式。我们上一 次上网通知家人还活着已经是个把星期以前了,还是在尼泊尔的博卡拉,现 在很有必要通报一下自己的行程。 我对在印度上网一点都不担心,人家是 IT 大国么。所谓大国,意味着强 大的群众基础。“乒乓球"大国,那就是说人群里随便抓,不会打乒乓球的人 几稀(甚至连我这样痛恨运动的都能挥几下拍)“;足球大国",意味着时不时 就能看见有小孩子在一块空地上跟着一只足球飞奔。 可是我想错了。 网吧倒是找到了,还是一家连锁的,虽然窝在一排低矮的房子里,但招牌 整齐挺括,窗明几净。网吧里面摆着二三十台电脑,统一的式样,干干净净, 绝没有国内小网吧的那种乌烟瘴气。网吧经理也跟他的房间很相配,穿一件 清爽的暗条纹衬衣,说的英语口音很重但是彬彬有礼。 我找了台机器坐下,心里有点即将跟世界又联接上的小兴奋。然而,我 一看到机器的开机画面,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上面显示我正在打开的这 台机器是 W indow s 2000 的系统! 我是个半电脑盲(虽然我很羞于承认这一点),可也知道这是微软上个世 纪的产物。这个东西有个毛病,它自带的英文系统里面没有中文,需要另装。 不像后来的那些操作系统,中文都是标配,就算有的地方因为没有中国人去 过没打开,我也只要顺着指示一路找进去激活一下就好。 没有中文系统的意思是,打开中文网页我只能看见满眼的乱码。我把条 纹衬衫找过来,问他这里有没有能看中文的电脑。小伙子弯下腰低头看了一 下屏幕上的鬼画符,说了句“:这不就是中文吗?" 如果是在漫画书里,此刻我应该脑门上出现三条黑线,后脑勺一颗大汗 珠,头顶上一串“@ # ¥A0 & ×……”的字符。 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中文和乱码的区别。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网页上广 告位的显示是图片格式,不受操作系统的影响,还能见到几个正宗中文的字 码。小伙子态度谦恭地听我说完,表示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但是爱莫能助。 这样的电脑对我没用。我的父母还没有锻炼出能看英语的能力。我向 条纹衬衫表达了我的遗憾,准备起身去另找一个网吧。 条纹衬衫也很觉得遗憾,对我说——对不起,请付十卢比,色。 什嘛啊?! ——我像被咬了一口。十卢比不算多,两元人民币还不到一 点点。然而两元人民币是中国大多数网吧一个小时的使用费,我在这里才刚 刚坐下帮他打开了机器而已。 小伙子一脸很抱歉的表情,但是态度很坚决——对不起,十卢比,色。 我判断了一下情势,觉得还是掏十卢比给他算了。他已经知道我是中国 人了,要是我刚才进来想看的是日语,我就冲他“八嘎亚鲁"一番夺门逃走。 我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掏出一张十卢比钞票塞到他手里,对他说了旬“不 用找了"o 我对印度的网吧很失望。尤其令我失望的是,这家居然还是附近几条街 上唯一的网吧,让我再去试试别家的机会都没有。这让我清醒过来——这里 一定不是旅游区! 果然,在附近一带我们一共都没看到几个外国人,仅有的 几个还都是过路的。 在世界各地流窜的背包客有个本事,在经过了几十年的经营以后,他们 (当然,我也很乐意说是“我们")已经在世界上很多的城市成功建立了自己的 根据地。在曼谷的考山路,在胡志明市的范五老街,在加德满都的泰米尔区, 在金边的洞里萨湖畔,到处都是背包客的身影和为他们服务的客栈、餐馆和 酒吧,以及几乎一定会有的网吧、纪念品商店、文身店、外币兑换店、代办签证 的旅行代理等等。那种地方有种国中之国的独特氛围,不管外面的国家是何 等模样,里面都弥漫着一股嬉皮士的欢乐气息,大家不分国籍地混杂在一起, 认识些新朋友、获得些新资讯,分享一下彼此的故事或者路上听来的传说。 在这里,大家的烦恼是哪里的雨季就要来了,哪里的边境有了新规定,哪里的 门票又涨价了。至于外面那些真实的属于成年人世界的烦恼,什么股票跌 了,油价涨了,小布什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关我们屁事。我承认,这种背 包客社区的气氛令我深受吸引。 可是,出没在瓦拉纳西的弟兄们,你们在哪里呢? 那些跟随着你们出现 的网吧们,在哪里呢? 那些驮着你们的三轮车,把你们拉去了哪里呢? 答案是恒河边。 我们十点钟准时回到新找的旅馆,把行李安顿好,正式开始了我们的瓦 拉纳西也是印度的第一次游览。 听从老黄及其他前辈的教诲,除了平常的一点装备以外,我们还带了一 个小小的活页笔记本和一支笔。这是讲价用的。 据说,印度的三轮车夫很赖皮,经常会讲好的价钱不算数,到了目的地又 反悔。但是前辈们讲只要把谈好的价钱写在纸上,哪怕是香烟壳的背面广告 纸的边角,他们就不敢不认账。出发之前,我们还在旅馆前台问好了到恒河 边要多少钱——“哦,到 G hat啊,十五卢比,十五卢比够了。” 然后我们就举着小本子上街了,拦下了过路的第一辆三轮车。车夫是个 沉默腼腆的人,从面相看可以猜测为二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任何年龄,小郑 同学在小本子上写下目的地“H otel A lka"和“十五卢比"等信息,问他意下如 何。车夫很爽快地“O K 、O K ,Ⅵ璐、Y ES",我们也就很爽快地爬上车,由他 带着我们飞奔。 小郑同学写下的这个“H otel A lka"——阿尔卡酒店——是恒河边的一个 背包客据点,紧挨着“G hat",是我确信能找到自己人的地方。刚才在旅馆里 我们不好意思问人家去别的饭店怎么走,怕人家误会我们有贰心。 “G hat"这个词是印地语,意思是河岸边或者上山去的台阶,在瓦拉纳西 这里自然就是恒河旁可以充当河埠头的石阶,并且还包括了台阶延伸上去的 一组建筑。这些台阶(也有人很文雅地翻译成“河坛”)是瓦拉纳西的地标,台 阶上方的建筑大多看上去宏伟壮观,给人一种堡垒的印象,多是由各地的富 豪信徒修造,图的是行善积德顺便千古流芳,现在恒河边一顺摆开有六十四 个河坛(一说近八十个,一说一百多),形成一片连绵的人工河岸。 这些河坛绝大多数是给信众沐浴用的,另有少数几处用作火葬场。这大 概是外国游客对瓦拉纳西甚至对印度最好奇的部分了,几乎所有人在光临圣 城之前都听说过印度教徒如何一边高效率地把恒河弄脏,一边又无所畏惧地 将自己投身于恒河的怀抱中。为了印证这种难以置信的传说的真假,每个到 访瓦拉纳西的游客都会在恒河边沿着河坛漫步。 我们也要去那里——如果三轮车夫能够把我们领到的话。 对于印度我们有个错觉,默认人人都能讲英语,虽然经历了昨天的火车 教育以后我有点不确定了。但想想昨天的事也许没有代表性,跟我们同车的 人大多可能受教育水平比较低,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用到英语。一到瓦拉纳 西这样的旅游城市就不同了,虽然口音古怪我还不太习惯,但至少我们接触 过的几个人还都是能说的。因此当瓦拉纳西旅游业的重要从业人员三轮车 夫一迭声“O K 、O K ,Y ES、Y ES"时,我压根没预料到此人根本不知道我们要 去哪里。 我坐在三轮车上,正在美滋滋地想着“咦,好像没传说中那么难弄么",三 轮车已经奔出了三里多地,停在了两个警察面前——车夫去问路去了。 我算明白过来了。原来“O K ”和“Y E S"是这位车夫的全部英语词汇,他 先把我弄上车,狂奔出这一大段路制造既成事实,这笔生意就算做成了。至 于客人到底想去哪里? 有困难找警察呗! 可是这次不巧,两位警察也不讲英语,只会耸肩摇头。我在车上尽量变 着音调重复说明我们的目的地,希望其中有一款正好能提示一下他们,结果 却迅速引来了一大群无所事事的闲人的围观。 “阿尔卡酒店,我们要去阿尔卡酒店,"我掩饰着自己高高在上坐在车里 被人围观的窘迫,希望能尽快摆脱这个局面“,或者……奥卡? 阿乌卡? 奥萨 马? 宾拉登?” 警察们还是摇头耸肩,脸上是公务员标配的菩萨表情。从这时开始,我 意识到了自己对印度有另一个误会。过去常常听说印度人的脑袋跟我们是 反的——点头不算摇头算。这么有违人性的事情我曾经努力尝试过几次,发 现本能的力量十分强大,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需要表示赞同小郑同学的观点 时摇头(况且这还很危险)。 现在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了,我仔细看过两个警察的反应,得出的结 论是他们真的不点头,不过取而代之的也不是摇头,而是把脑袋摆来摆去地 晃悠。晃脑袋我就好理解了,有时候我想不清楚事情、对对方的观点不完全 认同又不好直说正犹豫不决时,偶尔也晃。印度人用晃脑袋表达的意思,跟 点头所表示的明确赞同还有些区别,我的理解是晃脑袋更接近于“好吧,既然 你这么说"。或者,仅仅只是表示“我听到了”。而要表示否定时,他们也是摇 头的! 我看着路边警察的脑袋一会儿晃一会儿摇,知道没戏了。幸好围观群众 里面有个人似乎听懂了,自告奋勇地出来给我们做翻译。 “你们要去哪里?" “阿尔卡酒店。” “阿尔卡? 恒河边的那个?" “是的是的。” 他把我们的目的地告诉车夫,只见车夫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应该是听 明白了。 “谢谢,非常感谢!”我由衷地说。 “不用谢,五十卢比!” “去死 !!" 幸好车夫不是跟他一伙的,迅速把我们拉出了人群。我们这一趟的车费 是十五卢比,如果那个临时翻译死活跟我要五十卢比,我宁可下车去跟他 打架。 好在印度人很少“死活”要干什么,我们后来的经历证明,他们都是抱着 “要要看"的心理开口的,反正要不到也没损失。但是如果有机会而不开口试 试,他们大概会难过得晚饭也吃不下。 以后的一路上,我还会不断地忍受印度人这种“要要看”类型的骚扰。 “先生,擦鞋吗?" “不擦,谢谢。” “先生,理发吗?" “不理,谢谢。” “先生,喝杯茶?" “不喝。" “先生,马杀鸡?” “不马。” “先生,看表演?" “不看,让开。" “先生……" “滚 ! 八嘎 !” 这是我的最后一招,由尊敬的张国立先生传授。他说如果想在国外干点 什么坏事,一定要先跟人家声明“瓦达西瓦尼轰宁呆死"——日语:我是一个 日本人(这个张国立不是那个张国立,这个张国立是个台湾人,旅行作家。他 的太太叫赵薇,当然也不是那个赵薇)。 我们高高在上地坐在三轮车中,缓慢地穿过瓦拉纳西拥挤的街道,路上 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小孩朝我扔了一个苹果核,正中下怀——正好打在我肚子 上。坐在众人头顶就是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的。 瓦拉纳西是个无与伦比的城市。这里有无与伦比的混乱。 让我们幻想一下。假设你不巧正好站在某个出了车祸的十字路口,双方 事主使劲用嚎叫的音量吵架,后面不耐烦的车辆将他们团团围住,并且一刻 不停地按着喇叭催促。围绕在车辆周围的,是水流一样把所有空当都尽情填 满的三轮车、自行车和行人,他们也同样鸣着笛打着铃唯恐别人忽视了他们 的存在。可是围观的群众却丝毫也不为所动,还有不少人从远处克服万难爬 过一排排自行车和人头加入到看热闹的队伍中去。而且,看热闹的人不仅要 看,还竭力要成为热闹的一部分,大家热情洋溢地讨论着剧情,并辅以大幅度 的肢体动作来加重情绪。此外,四周围永不消逝的叫卖声在尽着最大的努力 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形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副歌部分。 请试着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并把它放在每个瓦拉纳西老城的街口、街 角和街道上。恭喜你,你已经来到了瓦拉纳西。 在这种随时会让脑浆从耳朵里流将出来的吵闹嘈杂中,我感到的是一种 无法克服的倦怠。我们的三轮车与其说是行进在道路上,不如说是挤在人堆 车堆里,被这股缓慢黏稠的岩浆般的车流推着向前。 从本意上,我喜欢一切公共交通工具,抗拒一切专用的车辆,比如三轮 车、三轮摩托车或者出租车之类,因为后者的驾驶员们倾向于把一切外来人 等当成上天对他们的额外奖励。我不喜欢付奖金给陌生人,因为这些让我心 碎的开销不会让我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好处,反而会让我多走好多不必要的路 程并增加了跟人冲突的机会,最后还会成为无良司机跟朋友吹牛时的笑料。 另外,往往在一路上我内心还会不断地嘀咕“咦好奇怪哦怎么他们造了那么 多一样的房子,这个楼好像已经看到过第三回了弛……”。总之,这个过程十 分的煎熬。 但是在瓦拉纳西这样的城市,没有公共交通可以借力,三轮车是必需品。 在这样的街道上我一步路都不想走。 经过这好一通折腾,我终于看到了恒河。 虽然把自己从火车站搬运到恒河边我一点力气都没花,但是到达目的地 时我仍然筋疲力竭,差点就从三轮车上摔下来。我实在累死了,连车夫硬要 把车费变成二十卢比我也随他去了,一点点想要跟他争执的心情都没有。 他们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三干、四千、五千或者六千年? 他 们怎么做到的?! 瓦拉纳西号称是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而且是当今还有人居住 的最古老城市之一。一百多年前马克·吐温来到这里,形容瓦拉纳西“比历 史古老,比传统古老,比传说古老,甚至比它们的总和还古老"。美国人的历 史感一直有问题,超过三百年的东西他们就当史前文物来对待,当面对着一 个三、四、五、六千年历史(具体数字各有各的说法,看你相信谁了)的城市时, 他们的心悦诚服是可以理解的。想想看,西安的建城史也才不过三千一百 多年。 瓦拉纳西是个依傍着恒河的城市。虽说恒河从喜马拉雅山麓一直流进 孟加拉湾,穿越了二千五百一十公里的距离,流域面积占据印度四分之一的 国土,途经了无数的城市,但瓦拉纳西无疑是恒河边最神圣的地方。这座城 市相传六千年前由湿婆神建造,两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首次开讲佛法就是在 这里,耆那教有二位圣徒也出自这片地方。 根据印度教的传说,流过瓦拉纳西的恒河河段是湿婆神常常巡游的地 方,因此到这里来供奉湿婆就成了印度教信众的日常活动,他们也深信圣洁 的河水会洗涤他们的灵魂医好他们的疾病。而且,在湿婆的庇护下死者的灵 魂可以直升天堂,死在这圣河边然后一把火烧成灰,让魂魄随风飘散被正好 出游的湿婆收去,是印度教徒最幸福的归宿。 所以,全国的印度教徒都会想方设法来到圣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浸到 恒河里,或者躺在河边等死,期待在这里化作一缕青烟。这些奇异的风俗吸 引了不少外国游客,比如以我为代表的摄影组,随时都掏出个照相机咔嚓一 番;还比如以荷兰人拜瑞为代表的庶务组,每天无所事事地忙于在瓦拉纳西 的小巷里到处厮混。荷兰人拜瑞是后来我们在果阿认识的新朋友,他回忆起 瓦拉纳西时说的原话是——真混乱啊! 真肮脏啊! 可真是太棒了,不是吗? 时近中午,天气很热。这才不过三月末,气温已经如同我们的盛夏。恒 河边的一串河坛赤裸裸地暴晒在烈日下,毫无遮蔽。这种时候出现在河坛上 的人一共有四种,分别是特别无知的、特别勇敢的、特别麻木的和特别绝望 的。我一个人占了前三项。 绝大多数人早就找个清凉地方躲起来了,甚至连游客都没几个,沿途我 们除了遇到的个别同类以外,只看见“特别绝望”组在忙碌。那是几组正在举 行葬礼的队伍,他们大概必须挑这个良辰吉时举行仪式超度自己的亲人,要 么就是火葬场只能排给他们这个时段,反正,他们一定是别无选择,只能站在 河边忍受烈日当头照。另外,老天爷大概嫌他们受的刺激不够,还安排他们 烤火。 瓦拉纳西有两处忙碌的河边火葬场,毫无遮掩地架起木柴堆,将裹着白 布的逝者放在上面点火,亲朋好友们则在旁边围观。我对这种大大方方对待 死亡的态度很欣赏,觉得这是很好的方式,能帮助人理解生命的本质。目击 一个人的生命终点,总让我想要更加肆无忌惮地活这一世。在自己化成一缕 青烟前,我要证明自己曾经“活过”,用我自己的方式。相信我,不是每个寿终 ∞ 1 正寝的人都真正“活过"的。 很遗憾,印度教徒对死亡的大方态度不能转移到我们游客的身上。有几 个坚持在高温中上班的年轻人以参观葬礼为诱饵把我引到一处高台上,我起 先以为他们是好心给游客指路,当他们开始试图跟我收钱时,我悻悻地转身 走了出去,一眼都没看高台下的葬礼仪式,生怕他们发觉我看过一眼会上来 纠缠不休。 除此以外,整条“G hat"可算得冷冷清清,几十头水牛和它们的主人泡在 水里乘凉,高墙的阴影里有几个脏兮兮的苦行僧在打瞌睡,几个不怕死的孩 子在背阴处打板球,仅此而已。 正午的阳光把世界照得一片惨白,晃了我的眼。这显然不是来恒河边观 光的最好时间,而且在烈日的烤灼下墙角边还蒸腾起一股尿骚味,令我时不 时就对刚才那一次呼吸深感后悔。 这是我进入印度以后迅速总结出来的经验之一:印度人的公共厕所有个 外号,叫做“墙角”。虽然这里是他们的圣城,身边就是他们的圣河,可一样无 法阻挡他们看到墙角就忍不住想要撤尿的条件反射。在我走过河坛的一路, 这股令人反感的味道如影随形,使得我的足迹变得像醉汉一样歪歪扭扭—— 离开墙角远一些就要被太阳老公公全情关照,想要往阴凉处躲一躲则意味着 要行走在全世界最长的一个小便池边。为了判断哪一种酷刑更不堪忍受,我 不断地在两者之间游移,不断地改主意。 在行将崩溃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阿尔卡酒店。 印度在全球有个旅行的推广活动,广告口号是“不可思议的印度”。对于 印度,不可能有比这旬广告语更贴切的描述了,一定是某个深深了解印度的 了不起的天才想出来的。我在后来的整个旅程中无数次对这旬广告语发出 由衷的赞叹,追溯起来,我第一次毫无保留的赞扬就发生在阿尔卡酒店的 门外。 阿尔卡酒店在河坛的高处,从河边上酒店去要走过一段不短的阶梯。在 这段台阶上,小郑同学被袭击了。肇事者是几只猴子,武器是一堆橘子和一 只坤包。 在一个热闹城市最著名的地标边上,在一间涉外酒店的门前,一群猴子 向游客投掷水果。如果这还不算“不可思议”,还有什么能算? 畜生们的举动惊动了一群幸灾乐祸的客人,大家抄起相机跑出来看热 闹。真正替小郑同学着急的是几个酒店的职员,他们训练有素地举起棍子挥 舞着冲向猴子们,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猴子们受了惊吓,丢下也 受了惊吓的小郑同学,以一连串漂亮的腾跃动作向树冠的高处撤退,还发出 “啊,啊”的呼喊声。 我们爬上台阶走进酒店的院子,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我从 来没有这么受人瞩目地走进一家酒店过,暗暗希望有人能领头鼓个掌。这时 候如果有人领掌,肯定能掌声响成一片。我做白日梦时幻想自己是个成功人 士,盼望这样的场面已经很久了。 可惜这次也没能如愿。大家只盯着我们看了两秒钟,就移开眼神去各自 快活。倒是酒店的一个领班热情地迎过来,对小郑同学表达了一番抱歉和安 慰之意,给我们特意安排了一张看得见恒河的桌子,广东人称“靓位"的那种。 阿尔卡酒店的这个院子蜗居在三面旅馆建筑之间,一面居高临下俯瞰恒 河,太阳只要稍稍斜一点就会移走,立马变成一个难得的清凉角落。院子里 摆着些餐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二十个客人,清一色的外国游客。说得更精 确些,在我们爬进酒店之前,在这里闲坐的全都是白种人。这是到印度以后 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外国人聚在一起。我有点找到了组织的感觉。 在进入这个国家后的约三十六个小时里,我在持续的震撼性教育中有点 精神恍惚,急需找个同类开解一下。在到印度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的神经 很大条,迟钝到麻木的地步,可以一边吃着炒猪肝炒腰花,一边看电视剧《跚 罪案现场调查》里验尸官把受害者的内脏一件件取出来称分量。到了这里以 后,我感觉自己受到的刺激明显超过了承受力,盼望着能通过别人来证实一 下——你们也是这样的吗? 还是我生病了? 原本我是个很少顾忌别人看法和感受的人,按照自己的路子野惯了,不 肯被人纳入社会衡量标准接受评判,别人认为我是不可理喻的精神病,我理 都懒得理。可现在,我渴望了解别人的感受,期待别人认同我的心情,非常非 常。这么说好了,我难得这么不相信自己,而且在那少数几次的难得当中,我 正在经历的无疑是症状最严重的一次。 接受我告解的牧师是个美国人,来自华盛顿,长得粗壮威猛,一身健身房 动物的栗子肉,手臂跟我大腿一样粗,手里还捧着一支跟他手臂一样粗的镜 头。他是个摄影师,在印度挺长时间了,也不是第一次来瓦拉纳西,正是我要 寻找的那种人。 让我宽慰的是——是的,和我一样,他第一次踏进印度也差点疯掉,到 瓦拉纳西后彻底疯掉。在经过很长的一段闲聊以后,我终于慢慢确信自己 的精神是正常的,我正在经历的惶恐很多人都曾经历过。在度过了最初的 危险期以后,大致上大家会走上不同的道路,有的会坚持自己的痛恨,发誓 以后再也不到这个国家来;也有另一些人被这里吸引,会不断地回来,或者 干脆就不肯离开。在这个国家混乱的表面之下,有一种迷人的魔力——华 盛顿人说。 我们几乎交谈了一下午,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印度经验,我则热情地向他 进行了中国的旅游推广。当太阳缓缓地落下去时,楼下河坛上人群渐渐聚集 了起来,我们不得不结束这次亲切友好的会晤,分头去河岸边活动活动。他 要去用那支加农炮管一样粗的镜头拍人像。这是他的工作。 我们结了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握手告别。在握手的时候,华盛顿人告 诫我:对了,记得,别跟下面的人握手。 我点头说“O K 、O K ",但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不要握手? 不握就不握呗。 河岸边已经很热闹了,刚才空荡荡的地方变魔术一样摆起了一长排桌案 和许多奇特的器具,据说晚上有个宗教祭祀活动要在这里进行。 宗教活动不是天天都有,要等到过节才能看到——那是指别处。在瓦拉 纳西要能碰到个不过节的日子那才叫稀罕。这里的节日一年有四百多个,一 星期过九个节是平常事。 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河岸边最热闹最中心挤满最多人的“杀十匹马" 河坛(D asasw am edh G hat:D ar 十,asw·a 一马,m ed·h —牺牲,传说湿 婆神在这里杀过十匹马做牺牲),也是节庆活动最重要的舞台。 游客们在夕阳西下时从阿尔卡酒店走下去,像狙击手一样在人堆里各自 找个有利位置埋伏起来,等待仪式的开始。 在节目开始前的静候中,我百无聊赖地东看看西看看,偷拍一些奇形怪 状的本地人。我果然就看到了那些“握手的人”。 这些家伙是几个看着挺干净的小伙子,专找外国游客握手,每看到一个 就热情洋溢地迎上去跟人打招呼。碰到这种情况,猝不及防之下,被传统 礼教熏陶了一辈子的西方人大多会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去配合对方的热 情,等发觉上当已经晚了。一旦手被小伙子们握住以后想收回来可就 难了。 ‘ 小伙子们在劫持了别人的手以后,会竭力说服受害者让他给你做一回欲 仙欲死的马杀鸡,同时他们立马就开始在那只被抓住的手上捏将起来。 跟预期的反应恰恰相反,被捏住了手的外国人没有一个显出放松陶醉 的神情,而是全身立刻紧绷。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鸡皮疙瘩都起到了 脸上。 这当然不会是在学雷锋,结果当然也往往是不欢而散。我在一旁偷看了 很久,没见到他们收到过一毛钱做成过一笔生意,但也没见到他们露出过哪 怕一丝气馁的神色。能在瓦拉纳西幸存下来的外国人大概已经没几个天真 烂漫的纯良之辈了。 在仪式现场如果有心观察一下,可以发现不少这类有趣的人物,有些还 很上镜很有观赏价值。比如很多人都穿着五花J\l\'7演戏一样的传统服装出 现,额头上涂着白道穿着黄衣的苦行僧在里面特别抢眼。喜欢拍照尤其是喜 欢拍人物的色友,绝对应该站到我这个位置来,这里十五分钟拍下来的片片 能顶用半年。 当然,更好看的是仪式本身。这场祭祀如同舞蹈一般,一排清一色的精 壮男子英气逼人,手里挥舞着各种点了火的祭祀器具,整齐干练的动作和张 弛有度的节奏,让火苗在暗夜中画出令人迷醉的金色线条。有一度我都觉 得这不该是在印度,而是在将士即将出征的罗马帝国,时间和空间尽皆 混乱。 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我看到了一样在平常印度完全没见过的特质: 纪律。 和全世界的其他旅游景点差不多,祭祀活动现场也挤满了从手机到大炮 的各种摄影器材,游客们钻来钻去只顾占个好角度拍张好照片,丝毫也不管 是否挡了别人的视线。印度的观众们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在座位上默默地忍 着,看着这百来位精力过剩的外国人来回折腾,动静明显要比在场的几千印 度人还要大。 有一瞬间我觉得颇为过意不去,放下相机打量了一番周围游客的恶行恶 状,心想是否应该鄙视这样的行为,但想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就来这么一趟, 便接着没心没肺地举起了相机。去他的。 现场那些印度人的专注神情,解答了我的一个疑问。起先我怀疑瓦拉纳 西每年排满的节日是讨好游客用的,是为了避免游客失望而把节日变成天天 ’上演的作秀。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一场表演,我无法接受在场所有印度人全是 群众演员的假设,因为我看到他们的虔诚全都真心诚意,他们的专注令人 尊敬。 至此,我以为我已经见识到了瓦拉纳西的精彩——直到我看到第二天清 晨的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