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天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印度走着瞧 作者:许崧


第三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五点四十五分出了门。 天色刚刚有点微亮,我辆三轮车又去恒河边。一路上很安静,清 晨的凉风吹着甚至还有点寒意。这都不是我昨天见识过的瓦拉纳西。 快到河坛边时,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三五成群的。有些人随身带着一 些脸盆水罐,一看就知道他们等下会把自己浸到恒河里。我们是赶去看他们 的,他们是赶去给我们看的。 早上的这一段路程最没有争执,三轮车夫们全都知道这个时候肯忍着宿 醉冒死爬起来的外国人只有一个目的只去一个地方,就是去参观恒河大澡 堂。我们在游船聚集的河坛下了车,开始今天跟印度人的第一场周旋。 对于一个把讨价还价当成乐趣的人来说,印度是个巨大而精彩的游乐 场,娱乐项目多姿多彩且源源不绝。可惜我对此完全没兴趣,不仅没兴趣,还 深恶痛绝。人生中必须面对的极端场面当中,我以自己的经历骄傲地证明 了,我是一个不怕冷、不怕热、不怕累、不怕脏、不怕疼、不怕苦、不怕恶心、不 怕危险、不怕争执、不怕冲突,某些状况下连死都不怕的人。可是我怕尴尬。 我一辈子都在逃避尴尬,连电影上出现令人尴尬的剧情我都会看得坐立 不安。 因为对尴尬有这样的敏感,我早就发现在大部分引起尴尬的事情当中, 金钱往往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对为自己争取利益的事情一律都很不在 行,大到跟老板要求加薪,小到买菜时跟菜贩讨价还价。归根到底,就是因为 我觉得做这种事情很“尴尬"。 这让我变成小郑同学眼中的叛徒和败类。小郑同学讨价还价时,我总是 会不由自主地去怜悯对方,屡屡表达出“这就差不多了”“、这样可以了"的意 思,多次被小郑同学勒令滚出去,到两条街以外的公共厕所门口去站墙角。 久而久之,我习惯了一进入讲价场面就自动消失,去两条街以外找公共厕所。 在恒河的河坛上这倒是好解决,反正墙角处都是公厕。 但是这次我不用滚,因为这次讲价我不怕。聚集在河坛上负责跟游客讲 价的人不是船工,是些把持了船工的歹徒。这种组织结构一看就知道有黑社 会性质。这些人垄断了资源,仗着能讲几句英语搜刮游客剥削船夫,跟他们 面对面我才不会尴尬,相反,我斗志昂扬。 当然,讲价这种游戏靠斗志不太管用,不然泰森就是世界第一高手了。 黑社会的第一次开价是四百五十卢比,小郑同学露出悲愤兼吃惊的强烈表 情,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我个人觉得这是她精心设计的表演动 作),一边愤怒指责对方没有诚意。 随后是一连串复杂的技术动作,包括佯装离开、苦苦哀求、假装不在乎、 耐心地絮叨、扮穷、扮可怜等等。大家来回拉锯了十分钟,最后以一个低得我 觉得无法想象的价格成交。坐船在瓦拉纳西的河岸周游一圈,我们需要付出 的只是区区八十卢比。 从比例上讲,这相当于老板开价一百元的东西小郑同学十七元就买到手 了。要换作我,能讲到六十元我就觉得已经是伟大成就了。 在难得地观赏了一遍小郑同学的讲价全过程以后,我心如死灰。像这样 的对手,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我决定以后只要一起争执就主动缴械投 降。既然结局早就注定,挣扎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只会让我死得更难看。 我们分派到的这个船工是个老实汉子,能讲一点点英语。他荡起双桨带 着我们离开喧嚣的河岸(那里还有一组组的游客在跟黑社会交涉),静静地滑 入恒河之中。 温暖的太阳在对岸刚刚升起,照亮了河岸边绵延伸展的台阶和建筑,色 彩和光线都漂亮得像是童话中的场景。此时的恒河好像河水都清澈了些,更 重要的是,这个始终锣鼓喧天的瓦拉纳西现在终于安静了。 赶来河边晨浴的信徒们不分男女老少,迈下台阶走进恒河中,柔和的阳 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庞。他们专注着自己在水中的修行,丝毫不受外界的干 扰。此刻,大概在他们心里也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外界”存在。 沐浴在河水中的人不单单是在洗干净自己,他们大多有一些自己的祈祷 仪式,动作缓慢安详从容不迫。一个女人站在没到胸口的河水中,面对着阳 光低头闭目合十,安安静静一动不动。那一瞬间,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内心的 平静和满足,并且为之羡慕不已。 徜徉在这样的美景中不是人生常有的事,对于我和她或许都是如此。我 们都各自享受着这美妙的时光,沉醉在自己的内心里。如此美丽的瓦拉纳西 我昨天不曾见到过,甚至连想都不曾想到过。 虽然也有售卖纪念品的小船时不时会靠过来兜售,间或打断一下我的凝 望,但总体来说,这是我们在印度花得最超值的一笔小钱。我心满意足,最后 付给船工一百卢比。在简单的交谈中,船工告诉我们在船费中他只能分到二 十卢比,其他都被黑社会收走。我们额外多给的二十卢比算是一点小小 补贴。 小郑同学有时候讲价不是为了付最少的钱,而是为了荣誉而战,是为了 证明自己有多能干。所以,多给船工点钱她是没意见的,不会玷污她的成就。 至于船工的话可不可信,我无从判断。在一个外国人动辄会上当受骗的 国家里相信别人是件困难的事,可时时要抱持着“你来唬我呀,老子谁也不 信”的态度,最终毁掉的是自己的心情。一次旅行的成败很大程度上跟自己 的态度有关。如果心情得宜,一个旅行者在任何陌生地方都能找到自己的乐 趣。反之亦然。 当吃得起亏的时候,吃点亏好了。如果成天要戒备着这个世界,把每个 陌生人都假设成坏人,把好心全都当成驴肝肺,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自 己先变成了坏人。英语中有个专门的词形容这样的人,叫“A sshole”——屁 眼。如此,出门远行岂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并且为世界添堵吗? 说句实话,出门旅行的人当中“屁眼"人数之众多,出乎我的意料。这样 的人不分国籍、人种和文化,简直让我觉得做个“屁眼"是人性的潜能之一,也 许稍不注意我自己也会变成他们的一分子。那些人永远不肯吃亏,把全世界 都当作假想敌,把旅行当成一场征服,目的是为了给自己戴上“旅行高手"的 勋章,任何一点“吃亏”仿佛都减损了他们的光荣。 当然,这也不是说什么亏都肯吃就是个心情豁达的旅行者。凡事都不能 走极端“,屁眼"的另一个极端是“猪头",也是我不愿意变成的一种人。 况且,在印度有些亏是我吃不起,也不想吃,如果吃了会觉得恶心的。我 们的小船沿着河岸漂荡,在最后即将靠岸的一段,我出神地看着河岸边柔和 阳光照耀下的美丽景色,看着劳作的人们忙忙碌碌,放牛的,火葬的,浣洗衣 物的,也许几千年来这样的场景都没改变过,除了一件事情:我相信在不久之 前他们还不用在恒河里清洗旅馆的床单,而现在这显然是恒河洗衣工的主要任务。 瓦拉纳西的恒河沿岸功能区分很明显,沐浴的人们占据了最中心位置, 火葬场有自己的固定区段,洗衣场在火葬场南边一段。一般而言我还是很喜 欢看人在河里洗衣服的,觉得河边的洗衣场面充满着安详平和的生活气息, 是难得还能遗留到今日的旧时好时光缩影之一。 但是,恒河里洗出来的东西,最好不要用到我身上。醒觉到这一点时,我 像被猛然推了一把,立刻从“欣赏美景”模式切换到了对现实世界的批判中。 河岸边的洗衣工正在清洗和晾硒的东西中,最显眼的就是大张大张的 床单。 知道旅馆的床单和家用的床单有什么区别吗? 答案是旅馆的床单花式 简单,而且出现的时候成群结队。我看到的那些床单们全都是同样的颜色同 样的质地,不用念过中学也能判断出那一组一组的床单都应该分别属于某家 旅店。 床单晾在河边不新鲜,新鲜的是印度人的晾晒方式。这种新鲜的晾晒方 式,就是把床单铺在地上。 首先,真的是铺在地上,没有衣架没有晾衣绳没有任何工具,就是摊开铺 在地上;其次,真的是铺在随便什么地上,台阶上、平台上、草地上,只要是平 地。我百分百相信在他们的床单铺上去之前,那些地方曾经堆放过垃圾,曾 经有流浪狗打架,曾经有神牛拉过屎,曾经有人撒过尿。一想到这些床单回 头会铺在床铺上,没准还是我的床铺上,我的脑袋就开始冒出一层冷汗。我 回去一定要问问旅馆前台我的床单是怎么来的。要说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 不肯吃亏的事情,这就是了。 这些床单毫无疑问都是在恒河水中洗出来的,那让我们再来好好认识一 下恒河。虽然印度教徒在精神上认为这是全世界最清洁的一条河流,任何污 秽的东西都不可能在其中滋生,但没有宗教信仰的科学仪器显然不同意他们 的说法。一项旨在了解恒河污染程度的调查表明,在恒河瓦拉纳西段取样的 一百毫升水中含有一百五十万个大肠杆菌,而安全的洗澡水一百毫升中大肠 杆菌的数量不应超过五百个。也就是说,以沐浴而非饮用的标准要求,这里 的河水也超标了三千倍! 在我们的成语当中,有一个词是用来描述数量极大的情形的,叫做“恒河 沙数"。现在看来,怕是用“恒河大肠杆菌数”更贴切一点。 就是在这样的河水中,每天成千上万的信众们把自己浸没在里面,仔细 地擦洗身体,庄严地掬起水祈祷,还要认真地含一口在嘴里咕嘟咕嘟地漱口。 在这种我认为一沾到就会得上非典艾滋癌症的河水里,印度教徒日复一日地 洗涤身体的里里外外,居然还没有爆发大规模疫病,令我不由得赞叹精神力 量的伟大。 最后一段游程中的床单刺激虽然无损这次恒河泛舟的快乐,却也给我造 成了一些精神损害。我央求小郑同学这个月里辛苦点,所有的换洗衣物我们 自己想办法处理,而不要交出去给洗衣店。我实在不愿意猜想我们的衣服从 交出去到取回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交给洗衣店洗衣服听起来是件挺奢侈的事情,其实不然。在长途旅行中 洗衣服是件不得不面对的麻烦事,尤其是在炎热的季节里每日奔忙每日大汗 淋漓的情况下。如果想要天天穿得上干净衣服,就必须备上不少换洗衣服并 且定期清洗。这种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事情,在旅行中就变成磨 人的麻烦。幸好背包客聚居的地方大多能提供便宜快捷的洗衣服务,一般论 公斤算钱,洗一大包也不比吃顿简餐更费钱。可是,见识过恒河边的洗衣服 务以后,我在印度不敢了。 卫生问题在我们受到的印度警告中占了很大比例。老黄言辞恳切地告 诫我们,要避免在印度饮用生水,喝水一定要喝瓶装的,瓶装的还要是大厂 牌,大厂牌还要注意检查封口,不要买到了人家的回收循环再利用产品。吃 饭也要注意,尤其要当心色拉这种生冷食品,因为那些蔬菜虽然看着新鲜水 灵,但你要明白那不可能是用饮用水清洗的。如果稍有不慎,代价就是…… 对了,你们带“泻停封"了没? 我们带了。我们带了很多。 在一次需要不停转移的旅行中,我最不愿意遇到的事情就是生病。而现 在我眼前的场景让我觉得要避免生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上岸以后,我们钻进了恒河边的瓦拉纳西老城区。瓦拉纳西老城的中心 是个步行区,巷道窄得车辆无法在里面通行,使得我们终于得以摆脱车辆无 休止的鸣笛声。但是不要误会,狭窄的道路是无法制止圣牛的,所以大家还 是要很小心地走路,免得踩到无处不在的牛粪。而且据我观察,这里的圣牛 肠胃大多不太好,地上总是稀里哗啦湿乎乎的一大摊,有时走路都没个下脚 处,要蹦蹦跳跳着前进。 在这样肮脏的街巷中行走一定得随时保持警觉。妹尾河童先生在他的 《窥看印度》里对自己在瓦拉纳西的遭遇有过很生动的描述,其中最吸引人的 部分包括他如何拉肚子拉得半死又舍不得困在房间里,最后给自己塞上一团 纸出门去(我很怀疑这管不管用)。走在小巷里的时候河童先生不小心踩到 一团破布上,结果破布团里伸出一只手来向他讨钱。 除了河童先生的遭遇之外,我还要当心随时擦身而过的耍蛇人。他们会 在经过我身边时指挥盘在脖子上的大蛇向我打招呼,方式是蛇头直奔我的脑 袋凑过来,一边还吐着信子。我更紧张的是小郑同学,时时要把她拽在身边, 怕她一不小心就受了惊扰。反正,在老城区游荡的时候我忙得要命。 瓦拉纳西的老城给城市发展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样本,这里的道路形成我 想都是出于某种偶然,因为没有哪个人类的大脑规划得出如此复杂的图案。 如果有人能够把这里的每条街巷都画到地图上,看上去大概会像是一盘失手 打翻在地的意大利面条。Lonely Planet一直在地图绘制的部分精益求精,据 他们自己介绍每幅地图都要经过四次勘察才能定稿。但在瓦拉纳西他们也 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失败,留给读者的是一幅近乎空白的画面,上面有寥寥的 几条细线,代表他们也曾经努力过。 以这片老城区的复杂程度而论,美国人如果把三角洲部队空投到这里, 基本上就应该打算让他们全数阵亡。就算美国大兵武装到牙齿,随身带着价 值几万美元的装备在这里打巷战,他们也会连北都找不着。 然而,那些没有几万美元导航设备的穷困背包客,却一个个一群群地摸 进来,在老城的中心腹地建立起了自己的根据地。老城的小巷当中隐藏着不 少背包客的乐园,欧洲人、澳洲人、日本人、韩国人好像都有一些自己的地盘。 我们原本也应该在这里找家旅店住下,紧紧地团结在自己人周围,无奈我们 下火车的时间太晚,又崩溃得太早,只好在火车站附近就近打尖。 在背包客的地盘,一切都让我安心多了。在这里,你喝到的饮料吃到的 食物都不再颜色暖昧味道可疑;你终于有电脑可以上网,如果是在韩国人和 日本人的领地里,经过简单调整以后就可以读写中文;侍者全都能说英语(或 韩语和日语,不过对我没用),不再需要比划着沟通;邻桌的人也友善有趣并 且把你当作自己人。。在这些被包围在印度人中间的孤岛上,只要你不是印度 人,他们就当你是自己人。 我们找了间网吧向家里人报了平安,吃了顿标准的背包客早餐(咖啡、茶 和摊煎饼),同遇到的其他游客拉拉家常。在瓦拉纳西和陌生人搭话很容易, 我觉得首先是那种“自己人”心态在作祟。背包客们本来就是比较开放的一 群,在这里更是多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氛围。我不愿意用“同仇敌忾” 这样的词,但情形差不多就是这样。因此,只要你挨着一个外国人坐下,说一 句“嗨,你觉得瓦拉纳西怎么样? 我被吓到了",对方百分之百会顺着你的话 开始说下去。 回应我的一般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是跟我一样初来乍到的新鲜人,他们 会以一句“天哪,上帝保佑啊"开始,然后像遇到知音一般喋喋不休地讲述自 己的遭遇;另一些人是老游击队员,他们对新学员保持着一种前辈的过来人 姿态,安慰我说这是正常反应,他们一开始也这样的,但是如果住得久了,你 会慢慢喜欢上这里。这确是事实。有很多人之所以能在瓦拉纳西混成老鸟, 就是因为他们在经过了最初的惊骇之后会开始接受瓦拉纳西,继而产生难以 言状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来。这种感情甚至被称作“热爱"也不为 过。可惜的是,这一次我缺的恰恰就是时间,容不得我有机会经历他们的 经历。 背包客孤岛是一个能抚慰大家情绪做做心理按摩的地方,给外国人提供 了一个觉得安全的环境,让大家在这里得到休息,恢复体力和士气,然后掸掸 身上的灰尘再出发。我们也是。 我们花了一上午在旧城漫游,完全不依靠地图(反正地图也没用),走到 哪里算哪里。看到有歇脚的地方就进去坐坐,看到有旅游代理的办公室就去 打听一下。中午时分,我们离开老城,去火车站买了晚上的车票,回到旅馆准 备休息一下,避开当空的日头。 我们打算下午去一趟附近的鹿野苑朝圣,晚上搭火车离开。 我们不着急退房。昨天入住时我看到旅馆前台的柜面上放着一个牌子, 写着“二十四小时退房"的字样,心想这倒真好,那就不用赶着中午十二点前 离开了,只要在这天里随便什么时候退房就可以。后来这证明我是在想当 然,而想当然一定会付出代价。 “二十四小时退房”的意思,其实是说我们所付的一天房钱能用足二十四 小时,昨天我们上午十点入住,到今天上午十点就已经一天期满。自十点以 后,我们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已经开始消费第二天的房费。 我满心以为只要今日半夜十二点以前退房就可以,心里默默赞扬着这样 的德政,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梳洗打扮一番,又兴冲冲地抓起相机上街 去 了。 鹿野苑离瓦拉纳西不远,在东北方十公里处。我们受了本地三轮车的刺 激,寻找交通工具时首先对驾驶员同志进行了一番英语口语测试。十公里的 距离坐三轮车太远太慢也太欺负人了,这次我们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讲了 个一百五十卢比来回的价钱。 我们的驾驶员同志很能干,不仅能讲英语,人还很有趣,车技还很疯狂。 他是那种不会轻视过程的人,坚持认为在印度坐三轮摩托车也应该是外国游 客难忘的人生经验之一,因此以最刺激的方式呈现之。小伙子把自己的交通 工具想象成一辆迷你的救火车,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一刻不停地按着喇叭冲 锋。他抱持的信念是任何阻挡在面前的东西不论是车辆、行人、圣牛还是垃 圾堆,只要有本事跑到马路中间来,也一定有能力在我们冲到它们面前时自 动闪开。 我惊慌失措地坐在车里,认为自己的印度之旅和短暂人生随时就可能结 束。我几乎都能想象得到车子会被一头被激怒的圣牛猛然撞翻,我像枚炮弹 一样地弹射出去,一头扎进旁边的垃圾山里(若是在好菜坞电影里,应该就是 一个高空俯拍镜头,地面上的人像蚂蚁那么大小,我则巨大无比惊呼着张牙 舞爪飞向观众)。随后,印度警察大概会一阵忙乱,捏着鼻子把我一块块地捡 起来,装在个纸板箱里寄回上海浦东虹桥镇宝钢宿舍的糖炒栗子摊去。 不要啊。救命啊。 我在后座惊慌失措地摸来摸去,希望能找到一条安全带把自己捆上,半 晌才想起来自己坐的是辆三轮摩托车。自从几年前陪一个新司机l(是个女 的)头一回开车上路以后我还没有这么害怕过。 去鹿野苑的路上车子减速过两回。一回是司机大佬为了让我们参观一 辆挤了八个人的三轮摩托车。他指着那辆满载得乘客们的大腿胳膊全都戳 在外头的车子,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看呀,巴士! 我惊呼了一声。听到我“哇"的一声,司机很满意自己又为两个外国游客 开了眼界,其实我是因为看到自己正在撞向一根电线杆。 第二回是为了加油。三轮摩托车毫无预警地从大路上拐进一个简陋的 加油站去,转弯时我这边的轮子都好像已经离地了。我惊魂未定地坐在车 里,喘着气,像是自己一路跑来的一样。 印度的汽油很贵。也幸亏有这么一次加油的机会,让我见识了一下。印 度的汽油标号我看不懂,只知道是每公升四十六卢比十三派士。柴油是每公 升三十三卢比六十六派士。折合人民币分别大约是九块二和六块七。要是 这个价钱的话我在国内绝对开不了车了。可以比较一下,国内在二o o 六年 的三月二十六日也就是两天以后调整了一次燃油价格,调完以后北京的 93 号汽油为四块六毛五,0 号柴油为四块三毛六。 所以说,印度人如果有私家车的话,比同等情况下的中国人要有钱得多。 要是有印度人开着辆悍马,不用说,要么公款要么大款了,而且还不是一般 的款。 最后,我们的车子带着一骑烟尘风驰电掣地冲进了鹿野苑,停在一团自 己扬起的尘土中。下车以后我的两条腿筛糠一样不停地哆嗦,完全不能适应 大地的平静和坚实。我想自己还真是来对了地方。我正需要到佛祖面前去 平复一下这颗不安而动荡的心灵。 n 掳 ’佛祖释迦牟尼的伟大一生现在留下四处遗迹,一处在尼泊尔境内,三处 在印度,集中在一片方圆二三百公里的区域内。这- Jl,片地区,就是佛教的 发源地。 除了佛祖出生和去世(我也不太搞得明白贵为佛祖用“去世”一词是否妥 当,或者应该说“仙逝"?“升天"?“涅粜"?“归西”?)的两处地方以外,另有 两个意义重大的遗迹,一处是佛祖觉悟的所在菩提迦耶,另一处就是鹿野 苑——他悟道以后在这里第一次向人宣讲佛学,被称作“法轮初转"。 以前上班时我有个简单的职场准则,可供每一位有上进心的新同事参 考。这个准则是:第一,你要能干;第二,你要让人知道你能干。基本上这就 是佛祖在菩提迦耶和鹿野苑分别忙活的事情。他老人家在菩提树下觉悟(我 一直把这件事情想象得如打通任督二脉那般神奇,如果是在卡通片里佛祖的 脑袋上方会有只电灯泡“叮”一声亮起来),完成了“能干"部分的工作;到了鹿 野苑以后,他把父王派来服侍他的五位随从说得穿了袈裟,从此佛学开始开 枝散叶,在人间蔓延开。想想看,现在不管信不信佛教的,每个人都知道佛祖 很能干,而这一切最初的发端,就是在鹿野苑。 我对这种地方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自己都知道这不是好习惯, 可就是忍不住。 比如说,佛祖初转法轮时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脑海中的画面是华盖遮天 的菩提树下,佛祖亲切友好地给五位侍从讲故事,语调和缓悠扬,字字句句都 化作片片花瓣随风飘荡。菩提树落叶夹杂在花瓣中间,姿态优雅地回旋翻 转,慢慢落下。池塘中莲花盛放,天空中阴云散开。世界有了光。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看到我想象出来 的画面呢? 没错,那里确实有一株菩提树,从介绍看还真是从佛祖觉悟的那棵菩提 树上嫁接移植过来(中间还绕道去了斯里兰卡),可是根本也没有茂密的树 冠,只有稀稀拉拉的枝桠伸向空中。菩提树下有一组艺术价值等同于《看图 识字》、制作水准等同于大头娃娃的雕塑,是表情严肃的佛祖掰着手指在向五 个卑躬屈膝的人宣讲。这是我自杭州岳庙的现代化岳飞像以后看过最丑陋 的雕塑了。 这是不能让人原谅的。佛教在一路传播中创造了东方文化最灿烂的艺 术珍品,如果没有佛学的参与,建筑、壁画、雕塑、文学,不论哪一样都会黯淡 许多。可是在这个伟大宗教的发源地,却有人用一组连“收租院”群像都不如 的东西糊弄我。这样的雕像如果缩小了放在蛋糕上我都会嫌它粗糙。 把雕塑和菩提树围成一圈的低矮围墙边,竖了许多佛经的碑文,其中也 有一块中文的《转法轮经》。这些石碑比里面的佛祖像看着精致和端庄一些, 但也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新鲜出炉的,年纪未必会比我大。 一千四百多年前,我们背包客的祖师爷来到这里,他看到的场景跟我眼 前的景象天差地别。那个法号玄奘的大唐僧人(我小时候居然一直以为他的 名字就叫“唐僧",也没人纠正过我)在他的《大唐西域记》里记载了鹿野苑当 时的盛景,说这里“台观连云长廊四合。僧徒一千五百人"“,大院内有精舍。 高百余尺。石阶砖龛层级百数。皆隐起黄金佛像"。 玄奘描述的场面俱已成灰。现在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些陷在地表的红砖 墙基,是被人挖掘出来的,显示过去这里确曾辉煌过,玄奘所言不虚。 对佛祖几处遗迹的考古发掘都是在《大唐西域记》的指点下进行的,一次 次证明了玄奘是个忠于事实的优秀旅行作家。 整个鹿野苑值得一看的文物只有一件,是当年阿育王(我觉得唐僧的翻 译更棒,他管人家叫“无忧王")树立的一根石柱上的雕像。这根石柱顶端的 四面狮雕像现在是印度国徽上的图案,文物原件收藏在鹿野苑考古博物馆 中。我兴冲冲地赶去,却发现博物馆闭门谢客,门口连个安民告示都没有。 这是我最痛恨的事情之一。我不远万里地赶来,利用一辈子也许仅有的 一次机会,利用这一次机会中仅有的一点时间,想走进你的博物馆里参观一 下,结果却因为大家要去卫生防疫站验兴奋剂,或者要去上级单位领降温费, 或者要去学习兄弟单位的消防管理经验,害得我不得其门而入,只好脑袋贴 在大玻璃门上,像只猴子一样手搭凉棚张望来张望去。 我很失望。鹿野苑的一切都令我觉得失望。这里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看 到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一般。鹿野苑边上还有几间各个佛教国家自建的寺 庙,倒还有趣些。 佛教从这里一路传播出去,经过的各个国家文化差异巨大,每到一个新 国家,当地文化就给佛教添加了一点新姿彩。现在,把各个佛教国家的寺庙 按照各自的建筑风格原样搬来这里放在一起,形成很有意思的对比。大家都 是佛寺,看起来也都像是佛寺,但风格上就是不一样,太棒了! 世界就应该这 样,应该一直这样。打倒麦当劳! 不过,此地的中华佛寺跟国内看到的还不太一样,白墙,黄漆刷的立柱, 台阶镶了红边,都不是以前在国内惯常看到的体例。要不是门头匾额上明白 地写着“中华佛寺",我都有点不敢认。旁边人家日本寺看起来就像电影电视 剧里的一模一样么。 在中华佛寺的门口,墙上嵌着一块小牌子,写着“此中华佛寺为中国高僧 法源寺方丈道阶法师正传弟子德玉老和尚于一九三九年创立"云云。这些字 刻得歪歪扭扭的。不知道是写字的人功底本来就差,还是因为本地实在找不 到好的雕刻工。到了国外,很多事情要多谅解才好,毕竟不会像在家一样 方便。 中华佛寺里吸引了我注意的是一幅地图,这简直可以算是我来一趟鹿野 苑最大的收获。 这幅地图画得简单粗陋且错误百出,尤其是中印边境的部分,要是放在 国内画图的人应该以“叛国罪"予以逮捕。绘图的年代不会很早,起码是在不 可一世的苏联解体以后。在这幅地图上,前苏联的各加盟共和国已经纷纷独 立,在西亚多出一堆叫什么“斯坦”的国家。 地图上最吸引我的是一根细细的蓝线和一条细细的红线。蓝线是唐三 藏从长安出发到印度取经的线路,红线是他回国时走过的路途。 这是两根让我肃然起敬的线条,代表了一个人伟大的一生。 玄奘从长安出发,西行穿过新疆,经过了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 兹别克斯坦,然后折向南行,走过阿富汗“( 阿富汗"在英语中也是有“斯坦" 的)和巴基斯坦,最后进入印度并向东穿越大半个印度,走到了我眼下所在的 这个佛学圣地鹿野苑。在地图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这是个绕了一大圈的线 路,在出发点和目的地之间画了一座山的形状,比两点之间的直线不知道远 了多少。 这趟漫长的旅行被吴承恩描述得充满浪漫色彩。神话么,大家都知道 的,只要是忠勇的正义的怀着美好情怀背负着伟大使命的正面人物,最终总 会排除干难万险,到达辉煌的终点。况且故事里的唐僧还有一匹马一头猪一 只猴子和一个挑担和尚帮畦。 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哪怕时至今日,唐玄奘走过的地方依然是这 个星球上最动荡不安,而且自然条件最恶劣的地区之一。我站在地图前神往 了一下,想象自己如果身负使命,必须要按照他的线路完成这样一次旅行的 话……我思考了一分钟,承认自己做不到。一想到在阿富汗被塔利班问起想 去印度干什么,出家人又不能撒谎,可不撒谎的下场又会像巴米扬大佛一样, 实在是很难办,不如趁早别干。 而我又是那么羡慕玄奘。在漫长的旅途当中,他一定好好看过了戈壁的 落日、湖中的明月、天上明明灭灭的银河,他一定慢慢踏过了金黄的秋叶、碧 绿的春草、漫山遍野的野花。在那些雪山和草原之间,他听过鸟儿的欢鸣,和 骏马一起驰骋,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没有尽头的脚印,直到今天还在牵动着我 的心。 多么伟大的旅行者啊。如果他不是有那么明确的目的,而纯粹只是因为 “老子喜欢”就更好了。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个唐三藏这样的佛教徒,在走过了他的道路以后, 也许我就不需要佛经,已经可以自助式觉悟了。但他是有任务在身的,不能 自说白话,不能为所欲为,他要完成别人对他的期待。 这跟我喜欢的旅行有所不同。 我所喜欢的旅行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怪异行为。无数人解释过无数次究 竟为什么去旅行,剖析自己也分析别人,以科学或哲学的名义,推断或猜测各 种各样的原因。我认为他们每个人都说得很对,但也多少都有点似是而非。 旅行的生活实在跟一般人所需要的人生大相径庭。当大多数人都在寻 找一份稳定的生活、可期待的未来时,旅行者把自己抛进命运的波涛里,任由 自己无法控制地一次次在狂喜的波峰和绝望的谷底间冲浪,毫不在意那个别 人紧张得要命的明天。 作为那些疯狂旅行者中的一份子,我无法解释自己的动机。我可以找来 一大堆别人的论述别人的证明来作为回答,其中有些文字读起来铿锵有力如 同檄文,而另一些则温婉动人,能触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些文字全都被 我记在脑子里,以便应对各种不同情况下所需要的不同回答。可是,在我内 心里,撇除了所有的矫饰、造作和伪装以后,我确定无疑、有十足把握、真正可 以响亮地说出口的原因,无非只有四个字——老子喜欢。 这是我分辨同类的暗号。我用这四个字在貌似面目正常的人群中,找出 来一小群隐藏在其中的珍稀同类,找到我自己也归属其中的那个部落。 这也是阻碍我把玄奘认作自己人的原因。他的目标太崇高、事业太伟 大,尽管他完成了我这样的小人物一辈子也不可能的旅行,但是显然,我们去 的世界不是同一个。虽然看起来好像都有明月映照在平静的高原湖泊中。 在经过了总体上令人失望的一场漫游以后,我们又坐上了那辆“神风"式 三轮摩托车,一路冲回瓦拉纳西去。我没办法,我必须坐他的车。 这个视死如归的驾驶员小伙子很信任我,自谈好了往返的价格后他就再 没哕嗦过(当然,我们也把价格抄在小纸片上了),到了鹿野苑任由我们去闲 逛,也没跟我们要押金什么的。我们倒有的是机会另外找个车逃走。我闪过 这样的念头完全不是为了省钱。我只是怕死。我一想到还要坐他的车回去 就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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