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天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印度走着瞧 作者:许崧


最终,对于背负“背信弃义"名声——而且还要全国人民替我一起背 负——的强大精神压力,战胜了我对生命的珍惜。我们回到停车场还等了司 机一小会儿,可见我这回对送死的态度之坚决。 回到瓦拉纳西的旅馆门口,我下车以后跟小伙子热烈握手,庆祝我们俩 总算都幸存了下来。刚才又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要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了。 我必须先洗个澡。一路上我紧张得浑身冒汗,正好被尘土们用作了附着 在我身上的粘合剂。 等一切整理停当,我们吃过晚饭,收拾好行李,磨磨蹭蹭的,差不多也就 到了该去火车站的时间。到了前台我们才知道“二十四小时退房"的真正意 思。此时从入住算起已经过了三十几个小时,老板要求我们付两天的房费。 小郑同学受了突然的打击,心有不甘地回过头来看着我,眨巴着眼睛求助。 我背着大包全副武装站在她身后,面不改色地对她说了句——给他! 能看得到明天的太阳对我已经是意外,我怎么还会觉得需要怜惜“钱”这 种王八蛋。小郑同学万分舍不得,一边流着泪一边付了钱。 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们搭乘的列车驶出了瓦拉纳西的站台。 我们在这个城市停留了四十八小时零十五分钟。 现在我们要去克久拉霍了。 第四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零点三十分。火车在黑夜中摇晃了将近一小时以后,列车员出现了,给 我们带来了浆洗过的洁白床单。 我们在瓦拉纳西还是没能买到那本传说中很重要而又神秘无比的英语 版印度火车时刻表。好在瓦拉纳西作为一个被游客重度污染的城市,能说英 语并帮得上忙的人很多,我们没费多大劲就买到了两张去 Satna 的 2A C 车 票,而且这次还拿到了崭崭新的没有人抢在我们前面填写过的车票预售 表格。 瓦拉纳西距离 Satna大约二百五十公里,只比上一程火车长了区区二十 公里,票价却一下由七十卢比变成一千二百七十卢比,足足贵了十八倍! 这不是没有理由的。我们从奴隶到将军了。 印度火车的等级很复杂。“A C "意味着空调车厢,还分成“1 A C "、 “2A C”、“3A C”等等一大堆,刚开始我理解成是“一等空调车厢"“、二等空调 车厢"“、三等空调车厢"的意思,其实是个自以为是的误会。“1 A C "真正的含 义是“单层卧铺的空调车厢”“,2A C”是双层卧铺“,3A C "就是三层,舒适的程 度自然不同,价格也就天差地别。 我们这次买的 2A C 等级应该是在印度旅行中最豪华的一种了。一来是 1A C 那种单层卧铺包厢实在很贵且没必要,再者也不是随便什么车上都会挂 上 1 A C 的车卡。比如现在载着我们正向Satna行进的这列火车,最好的就是 我们所在的 2A C 车厢,而且只有一节。 ,,双层卧铺车挺宽敞的,每一个隔断单位中放了三张上下铺,能容纳六个 人。除了一般传统的面对面的火车席位,还有一张双层铺位被放在过道的侧 边,底层的座位很巧妙地设计成坐卧两用,只要拔掉几个插销掰开几个撑杆, 就能把坐席迅速变成一张床铺。我对这种“变形金刚”器具一贯很有兴趣,喜 欢“你看着这是只皮鞋吧其实它是只电话”这种幼稚的小把戏(我觉得自己喜 欢 007 电影的主要原因就是想看看 Q 先生的新发明,甚至认为坏蛋们每次都 输给山东汉子“真是棒”就是因为没有装备带镭射切割功能的手表)。 十八倍的价格差距带来的舒适感,是我挤在二等座席车厢里想都想不到 的。列车员送来的床单我丝毫不担心是沾过恒河水的,除了洁白得耀眼之 外,浆洗过的挺括手感也让我觉得欣喜。我喜欢挺括的衣物,甚至床单,但不 包括下厨时用的围裙。 双层卧铺因为占据的空间比较宽大,让我可以舒舒服服躺倒。上车之前 不久我才洗过一个痛快的热水澡,沐浴后的干净气味现在还未完全消散。铺 位的枕头边还有一盏小小的床头灯(不是每个卧铺都有的,实际情况是,大部 分的卧铺都是没有的),可以让我临睡前看几页书。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我 拿出本《印度的神话和传说》翻看了一下,但几乎立刻就在列车充满节奏感的 脚步声中昏死了过去。 当我再次产生意识时,一束恶毒的阳光透过车窗正停留在我脸上,尤其 是在眼睛的部位。我觉得非常遗憾,人类的眼睑进化到仅适用于夜间睡眠就 停止了,在白天的自然光照条件下根本不能隔绝光线的入侵,起到的作用纯 属自己骗自己。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代表舒服的呻吟,觉得灵魂回到了身体里。我坐起 来,使劲睁开被眼屎糊住的双眼,戴上眼镜。窗外是朝阳下广袤的田野,火车 的影子在地上跟着列车一边行进一边起起伏伏。 我抓起牙刷去洗漱,走到车厢的连接处,发觉车门洞开。咦? 哦,对了, 我这是在印度的火车上。 我走到门口低头看了一眼,铁轨边路基的碎石就在我面前震颤着迅速滑 走,看不清形状,只有模糊一片流逝的灰色。抬起头,阳光下金色的原野在我 面前伸展开,伸向一望无际的天边。我嘴里插着一柄牙刷,一只手拉住扶手, 把大半个身体探出去,钻进列车行进时带起的疾风中。我觉得自己的眼镜都 快要被吹走了。 可是眼前的景色那么美丽,我舍不得回去。 火车晚点了两个小时,我不在乎。作为一个资深“落日黄昏派"传人,我 难得有早上爬起来看风景的机会。我叼着牙刷站在车门边,一直站到太阳高 高升起、阳光变成不友善的白色,一直站到脸都要被吹歪了为止。 回到铺位上,早餐时间到。印度铁路的餐饮价格标准十分合理,一杯奶 茶四卢比,一份简单的西式早餐十七卢比,简直比站在地上还便宜。问题是 我在震动环境中控制不好自己的肢体动作,像一个美尼尔氏症患者那般跟自 己的早餐进行了一番小小的搏斗。最后,一支喷射出来的管状番茄酱将我变 成了一个暴力犯罪的受害者,几个路过的乘客看到我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 伸手到腰间掏手机想要报警或者叫救护车。 算算时间,这二百五十公里路我们行进了九个小时,速度缓慢得惊人。 好在我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 到了 Satna之后,我们随着一队自己人下了车。这是一条从瓦拉纳西去 克久拉霍的常规线路,包括我们在内的几十名外国背包客分散在火车的各节 车厢中,到了中转站大家才齐聚到月台上。各位同伙都很有团队意识,一眼 就把自己人从人堆里挑了出来,大家眼神对视到的话就互相微微颔首致意, 像是对上了暗号。 火车站门口有一堆三轮摩托车在等着我们。司机们对他们的印度同胞 置之不理,看到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就围拢来。这对我是颇为神奇的一个场 面。我小时候在浙江省商业厅的宿舍大院里长大,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电 玩,大家最主要的业余生活就是在院子里创造各种各样适合大家参与的群众 性娱乐活动。这种游戏的神奇在于,大家似乎都很快能在团队中找到自己的 位置,领头的、跟班的,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决定。现在我眼前的一幕,就是在 重演角色分派的那一秒钟。 我们这个外国人团队中有个高高个子的白人小伙子,手里像举着《圣经》 一样捏着一本翻开的 Lonely Planet,身体姿态看起来像是在说“老子是本地 人,你甭想糊弄我”,以很有距离感的礼貌面对着迎上来的一群摩托车司机。 他迅速从司机团伙中挑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人,开始进行价格谈判。整 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二十卢比,汽车站",搞定。 大家分头散开,司机们跑回自己的座驾上去,游客们则安心地钻进最近 的一辆车子,享受领袖的谈判成果。 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是否在这里天天上演。我觉得应该是。对于每天 都做同样事情的人来说,这样的方式确实应该是最有效率的。这就是 Satna 扮演的角色——每天有几班火车把游客们送来火车站,三轮车夫们再把他们 转送去汽车站,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去搭上前去克久拉霍的汽车。或者线路反 过来。 游客们谁也不在这里多看一眼。 上午九点十五分,刚才火车站台上的几十个游客全都坐在一辆巴士上, 被印度流行歌曲一路轰炸着向克久拉霍方向前进。这辆车上,外国人占了一 多半。 车上的这些游客是很典型的背包客样本,如果有人有心想要研究一下的 话。首先,旅行者单身的、从两人一组到四五人一小队的都有一些,大家来自 各个国家,以欧洲的、美国的、澳洲的白人为主,有几个人看起来像是犹太人, 国籍不详。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在外旅行很少遇到黑人,这辆车子上也没 有。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几个东方人,可能是韩国日本或是港台的。白人之间 以一句“嗨,你怎么样?”开始,很快就会开展一场热烈的交谈。亚洲人之间不 行。亚洲人都谨慎和内向得多,开始跟人搭话之前先要运气,像是要在赌台 上揭开一张二十一点的底牌。 也不是所有的白人都外向奔放。有几个人默默地缩在自己的小角落里, 手上捧着一本书,耳朵里拖出两根白色耳机线,就差在脑袋上贴一张“请勿打 扰"的不干胶。 可印度人是不管这一套的,他们对外国人表现出的亲热劲甚至到了让人 觉得难堪的地步。有几个热情的印度人从举动来看是想跟每一个在车上的 外国人交朋友,一会儿奋力地要加入到游客之间的对话中去,一会儿想逗引 那些独自冥想的落单者离开自己的世界跟他开始一场关于人生的思辨。这 些努力如此的大张旗鼓令人不堪其扰,以至于到最后那个负责为我们讲价的 大个子毫不客气地站起来指着他们说——你们! 闭嘴! 闭嘴令管用的时间是五分钟。那几个印度人的记忆大概只能保持五分 钟,随后他们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卷土重来。 我缩在一旁,一边观赏一边心里“嘿嘿"暗笑。我大概已经猜到他们是什 么 人了。 到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我证明了自己的猜测。那几个到处跟人热情 交朋友的印度人是克久拉霍客栈派来的前线代表,是来抢占先机做生意的。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这说明了印度人做起生意来挖空心思的程度不 比我们差,厚脸皮的程度更是超过我们,即使现在他们还跟我们有差距,终有 一天他们也会成长为能挑战我们地位的对手,而且是那种值得与之一战的 对手。 另一个方面,这也说明克久拉霍的客栈生意很难做。我放心地坐坐舒 服,两只手叉起来枕在脑后,等着下车以后旅馆们来取悦我。 心怀叵测地跟人套近乎拉生意固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可背包客 里面也不全是心怀磊落胸襟坦荡的好人。换句话说,跟所有其他地方的背包 客群落一样,总会有一定比例的“屁眼"混在中间。 我们车上的“屁眼"坐在我们后面一排,是个美国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留 着两缕海狮胡子。单从面相上看,他十分符合牛仔和哈雷骑士的形象,也就 是那种在美国西部的酒吧里你常常会遇到的硬汉,没什么心机,但是好勇斗 狠;心地纯良,但是手段粗暴。就是他们,经常把看不顺眼的人从酒吧扔到街 上,自己则醉倒在酒吧后面的小巷里。 形象,是身份识别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本能地替形 象分了类,决定哪些形象可以喜欢可以亲近,哪些形象要敬而远之要绕道而 行。我们随身的小雷达时时在扫描身边的陌生人,试图判读出对方是什么身 份什么种类。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误会,大家也有意无意会穿着打扮成自 己喜欢的类型,跳街舞的穿大裤衩歪戴大号棒球帽身上要有刺青,朋克画黑 色眼圈涂黑色唇膏起床先用二斤多发胶梳头,以千姿百态的名义做的其实是 标准化的装扮。 我们背后的那个看着像牛仔骑士的家伙,打扮自己是为了伪装。这是比 较罕见的一种情况。 此人毫不掩饰对印度的蔑视,喝令每个试图接近他的印度人“滚开";他 一路上讲述印度人民欺骗他未果的种种事迹;他告诉身边的每个自己人“,知 道为什么他们的汽车叫‘塔塔’吗? 因为这车开起来‘塔塔塔塔’响"。后来我 们在克久拉霍分头活动以后又碰上一次,他拉住我们就问房间多少价钱,然 后郑重其事地正告说我们又上了“该死的印度人"的当了。他报了_ 个很低 的房价,看我现出惊讶的神色,又洋洋得意地仔细形容了一遍他是如何靠威 胁恐吓把房间搞到手的。我的印象是他大概已经把房东杀掉埋在地下室了。 我真后悔自己刚才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屁眼"了。他们无所不能,他们聪明绝顶,他们毫不 手软;他们总是能识破每个骗局,总是能搜刮到每一个便宜;他们总是能拿到 全城最物美价廉的房间,总是能抢到最后一张卧铺车票;他们总是能让每一 个遇到他们的人懊悔今天出了门。 他们的旅行是一场“越刻薄,越成功"的游戏,他们在别人的痛处获得快 感。他们是我最不希望一起同行的旅伴。在我随身携带的旅行锦囊中,有一 件叫做“天真"的东西是跟他们不能兼容的,是一拿出来立刻就会跟他们产生 冲突的。 如果我想要拥有一次美好的旅行,又决不愿意放弃这件宝器,就只能远 离这些惹是生非的家伙。我无意评判谁的旅行方式更好一些,反正那不会是 我的方式o . 车子停靠在克久拉霍汽车站,果不其然,一大群客栈旅馆的业务代表声 势浩大地把车门团团围住,看上去大家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情绪激动的抗议示 威。跟瓦拉纳西那种大站不同,在这里我们是孤零零的一群,周围是人民战 争的汪洋大海。如果这是在打仗,我们死定了。 车门打开,领头的白人小伙子像个第一次跳伞的新兵一样在机舱口迟疑 了一下,才跳下车去。从门口的人群密度看,如果有人把我丢出车去,我一定 不会沾得到泥土。我自打中学里上台独唱过一回以后从来没这么招人注意 过,心里十分别扭。 我很不情愿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地决定自己今晚的住宿之处。根据以 往经验,如果贪图便宜,就会被人带着走出弯弯曲曲的十里路,结果看到一个 楼梯底下的狗窝,还要跟两个分不清是房客还是人质的家伙同居一室。如果 看得不满意,人家就再也没有兴趣搭理我,要我自己再满心怀疑地一路找回 去。结果,我会是城里唯一没找到住处的游客,别人洗完澡出来找酒吧泡妞 时,我还背着大包到处恳求别人收留我。 我们这一车的弟兄们中间除了最善良最天真(真的比我还天真)的少数 几个外,其他人都全然不理睬身边涌动的人潮,任由激动的业务员们把宣传 招贴和相册塞到我们鼻尖上来。大家伙儿在车门口站定,按照一级战备的要 求把背包捆在身上。 所谓一级战备,就是能一口气跑出去十公里背包绑腿鞋带都不会松掉的 那种,是紧急态势下的紧急应变法。 在少数几个不坚定分子被人带走以后,我们和大家一样,把身上所有能 扣得上的锁扣都“吧嗒吧嗒"扣上,把身上的每一条背包带扎紧,有人还像热 身2 样原地蹦了几下。最后,众人分头交换了一下眼色,表达的意思是—— “我们分头逃吧!” 如果从远处看,刚才还在保持向心攻击的人群忽然一下散开,外国人开 始朝各个方向突围,身后各自跟着一串穿着睡衣的跟屁虫。很多印度男人的 穿着总让我认为他们穿的是睡衣。 这也是让我觉得尴尬的场面。有人——我知道他们很辛苦且没有别的 办法——以令人敬佩的敬业精神坚持要我去看一看“( 拜托么,去看一看么, 看一看就好”)他们的旅馆,而我却选择不相信他们。不仅不相信,我还要明 确地、毫无回旋余地、语气坚决地向人当面表达自己的不相信,在我看来,这 跟揪着人家的衣襟扇人家耳光已经相去不远了。可是他们毫不气馁。他们 像是甘地大师的嫡传弟子一样,努力地把面孔凑上来,要求我再扇得狠点。 我非常想把他们骂跑。反正在我这里是不会有任何机会的,有这点工夫 不如到别人那里碰碰运气,所以要是我把他们骂跑的话对大家都是好事,我 也可以走得慢一些。因为被人一路撵着走,身上又一前一后背着那么大两只 背包,我的两条腿都有点抽筋了。可是,在人家的国家人家的地盘上,我的那 些伙伴又早就作了鸟兽散,这时候再出口辱骂人家——有点活腻了想讨打 是吧? 我恨得要死,又苦无对策,只好不理会他们嘤嘤嗡嗡的骚扰,埋着头忍着 痛一路猛走,一面用上海话、杭州话、北京话、四川话、湖南话、广东话、潮州 话、闽南话轮番问候他们。 我们穿过一片骄阳似火的开阔地,蹬着两脚沙尘,走过一条混合着腐烂 食物和尿臊气味的小巷,带着几个锲而不舍的跟班终于走到了旅馆林立的大 街上。克久拉霍是个小地方,本来我们可以安心放下行李,一家家旅店好好 地比较一番,现在却顾不得了,看到第一块旅馆招牌就急匆匆扑了进去。 旅馆客栈之间会进行割喉恶战的地方,作为买方市场的买方我们本来可 以占尽便宜的,可是我们实在惧怕走出门去又沦落到被人跟踪追击的.境地, 就在第一间旅馆里安顿了下来。反正他们的价格不贵,房间也干净,旅馆还 有个漂亮的中庭。况且,小郑同学在服务台上跟伙计交谈时,店主人七八岁 的漂亮闺女就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我们,一副很盼望很盼望我们能住下的 样子。 怎么能让这样漂亮的小女生扫兴呢? 住吧,才三百卢比而已么。 当我们郑重其事地点头,把护照交出来登记时,小女孩“弛吨"地欢呼起 来。虽然我知道这种欢呼是为了卢比而发出,但我仍然很愿意把它当做对我 们的欢迎。上一次有人因为我的到来而抑制不住地雀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了? 我记不得了。 当后来我们碰到那个美国“屁眼”时,他听说我们的房价以后装作很同情 地嘲笑了我的愚蠢,接着大肆夸奖了一番他自己的英明神武,而我心里想的 是——难道你付的房钱里面也包括一次小女生的真心欢呼吗? 等进房间放下行李料理停当,我们出门吃了午饭,再走回汽车站买明天 的车票。 克久拉霍不通火车,但可以代办汽车加火车的联票。我们因为到现在还 没有买到火车时刻表,想去问问火车的接驳时间,结果碰到一个焦躁不安的 职员。此公大概昨天刚刚被儿子的老师叫去学校开家长会,一肚子的不爽, 正在售票厅里用恶劣情绪给自己酝酿恶性肿瘤。小郑同学当场就受不了了, 在听到对方一连串傲慢无礼的“不知道"以后,愤愤然走掉。 印度的有些方面确实很让人精神分裂,几分钟之前还有人向你欢呼热烈 欢迎你的到来,几分钟以后就有人把你当成一个无法阻挡光线的透明体,完 全无视你的存在。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发现那些背包客前辈们传授的经 验没错——对那些无视你、没礼貌的印度人态度强硬一点好了,没害处的,他 们屁用也没有。这“屁用也没有",指的是印度人不敢冲上来打架,因为“警察 总是护着外国人"。 我决定,下次要再碰到长着屎蛋脸的印度人挡在路上,我要发挥一下英 语的冲击力了。 最后我们去汽车站窗口买了两张汽车票了事。至于后半程的火车,到时 候再说了。 克久拉霍的中午时分非常炎热,远处的人看起来像水影一样晃个不停, 踩在地上隔着凉鞋都觉得烫脚。我一路踮着脚尖“,啊”“啊”连声,蹦跳着去 参观克久拉霍古庙群。这是全部外国游客来克久拉霍的全部目的。 门票是双轨制的。印度门票有很多双轨制,以后我们还会慢慢见识到。 观赏克久拉霍古庙群外国人的票价是五美元或者二百五十卢比,本国国民收 费每位二十卢比。我觉得这个办法挺对,要我是印度人就会很支持。可惜我 当然不是印度人,所以一边付钱一边骂骂咧咧。 我们小小计算了一番,认定还是付美元更合算些,就从钱包里数出十美 元递进窗口去。 售票老头看到美元的态度有点像是卡通片《机器人总动员》“( W all-E ") 里机器人伊娃发现植物的反应,他恨不能脑袋上立刻长出一个黄色警示灯来 “呜啊呜啊"地转,一边用大喇叭宣告“:紧急预案启动! 紧急预案启动!” 我转过头问小郑同学“:这老头是不是犯病了?" 印度式的“美元紧急预案"主要包括两个部分。首先他们会搬出一组仪 器来鉴定真伪。世界上的银行和伪钞集团之间一定秘密流传着一本叫《美钞 秘笈》的宝典,根据这本书的解读,普通人眼里的一张绿纸变成了一大组密码 和暗号,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还会千变万化。而印度人的多疑是全世界数一 数二的,他们不相信陌生人递过来的美钞,也不太信得过自己拿出来检验美 钞的机器。卖票的老人家像个钻石珠宝商那样仔细研究了我们递进去的钞 票(其中好几张是一美元的),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他思索了一下,在 宁左勿右的思想指导下,装作很果断的样子把钞票递了回来——“假的!” 我知道骂人很不好,尤其是骂一个又老又笨一辈子住在个售票亭里连省 城都没去过的老实人,很不好。可是,你在售票亭里都住了一辈子了,难道不 知道全世界的一美元假钞都是假得不能看、掉到水里会褪色的吗? 拜托你专 业一点好不好?! 小郑同学比我有耐心,以讨价还价的精神跟老头拉锯,两个人“真的”、 “假的”磨了好一会儿。后面排队的人群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发出一阵轻微 的“嗡嗡"声。老头子最后叹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好吧,就算是真的 吧’的意思,随后拿出个大本子让我们填表格——“来,把每一张钞票的编号 填写一下。” 不是的,这远不是印度最愚蠢的表格。在一年以后的二o o 七年,印度 联邦政府人事部发布一项全国性的新规定,要求所有女性公务员在填写年度 公务员表现评估报告时,都要详细说明自己的例假情况,包括经期的具体日 期。有这样神奇的表格排在前面,填写几个钞票号码算什么,怎么有资格挤 得进“最愚蠢表格"的名单? 在经过一通折磨以后,我们终于完成了史上最复杂的一次门票购买,走 进了克久拉霍古庙群的园区。 克久拉霍这个偏安一隅跟哪儿都挨不着的地方,能成为来印外国游客最 经常到访的目的地,全因为这个美轮美奂的古庙群。最吸引人的是,这组庙 宇的雕塑中有一些关于“性"的赤裸裸描绘。 “性”是个好奇怪的东西。人类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和奇怪没有任何一件 事情能超过对“性”的态度。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很好奇(谁又不是?),但了解得很少,甚至对 自己的“性态度"的了解都很少。我对自己的“性态度"归结到最后只有一句 话,就是“我喜欢的女子都只跟我好,不跟别人好,而我可以跟她们所有人 好”。我的伙伴立刻指出这不应称作“性态度",而应该是“性幻想”,并且是 “妄想型精神及人格分裂兼变态型性幻想"。 “性”在我所受的教育中,是个讳莫如深的字眼,遵循的是“不许问不许 提"规则,而明明大家其实又都是那么喜欢“性”的,私底下疯狂地传递着手抄 本和毛片。这件事情人人都做,可是人人都不说;这件事情人人都好奇,可是 人人都希望有人能让自己窥看,而不肯牺牲自己给别人看看。“性"是一个如 此本能的欲望,以至于大家都不相信有对此不感兴趣的人。如果你碰上一个 不喜欢体育的人(比如我)你会说这个家伙很无趣,而如果你碰上一个标榜自 己对“性"不感兴趣的人,你大概会说这个家伙“在装"。因为我们知道——让 我们就大大方方承认了吧——“性”的力量没有旁的东西可以替代,只有勇于 承认的人和羞于承认的人。 但是,有兴趣而不能大大方方满足兴趣,这就成了问题。对“性”的好奇不 是那么容易得到满足的,好像除了日本你到哪儿跟人说“来,做个爱来看看?" 都不合适,可有谁不想知道世界上最有创意的床上运动是什么姿态的呢? 所以大家去克久拉霍。 克久拉霍古庙群建于大约一千年前,现在留存的有二十五座。从建筑本 身看,庙宇的样式和材质都有点接近柬埔寨吴哥窟的女王庙,表面满是极繁 复的雕塑,超过了人脑的判读能力,令人不由自主会发出“喔”的一声,然后脑 子一片空白,像是HwJ区JtJ走进暗室的人需要点时间适应一样。 在那些雕塑中间,隐藏着一些本星球最大胆最无顾忌的色情场面。各个 文化都会流传下来一些情色艺术,比如春宫画什么的,但大多藏于暗室,属于 少数人的私藏,很少有这么大张旗鼓公诸于众的。 跟我的想象不同,克久拉霍色情雕塑所占的比例很小,需要细心寻找一 下才能看到,有时候还要仰仗别人的指指点点。我原来还以为这里是个咸湿 文化的迪斯尼乐园呢。 ., 好在寻找起来倒也不困难,在庙宇间留意一下,哪里只要聚起三个以上 的游客,必定有戏;如果三个游客里还有人神神秘秘地拿着相机在招呼,那就 肯定不会有错。以前我看过一些克久拉霍的图片,对于其中的某些图案很熟 悉,一开始还很有“啊,原来是在这里"的欣喜,可是很快就开始有些隐隐的失 望。远在几万里之外看图片,总认为自己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总期待自 己亲身走到面前时会发现一座好大的冰山。然而在克久拉霍的庙宇之间逡 巡时,我发现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就几乎已经是整座的冰山。 看照片和看实物当然是有所不同的——照片清楚多了。有些雕塑隐藏 的位置既高且远,我仰着脖子踱来踱去想找个清楚点的角度,经常会无意间 踩到别人的脚或者失足掉到台阶底下去。别人也跟我一样,仰着脖子走来走 去,完全顾不上看脚下。多亏那些带着强大器材可能还随身背着一台升降机 的专业人员,我才得以看到过许多精巧细致的作品,走到面前时还能用记忆 中的印象填补一下眼前看不清的细节。 总体上,克久拉霍情色雕塑给我的印象是——印度人民很了不起,瑜伽 很了不起,专业这个东西很了不起。从各位杰出的性爱专家拗出来的千奇百 怪的造型看,我除非愿意付出扭断包括脊椎在内的若干根骨头从此半身不遂 的代价,不然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了,而且我也百分百相信没有人会爱我爱到 愿意跟我进行这种一次性的极限活动。性爱的确是美好的,可也还没有美好 到让我愿意以后永远坐轮椅的地步。克久拉霍应该在门口挂个警告的牌子, 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提示大家:本处所呈现的场景由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员在受 到充分保护的情况下出演,各位切勿在家尝试。 根据资料介绍,克久拉霍的这些寺庙属于婆罗门教和耆那教,是我完全 搞不清楚状况的两种宗教。出于好奇,我找了点资料来看,发现越看越不明 白,最后还颠覆了我对“宗教”的既有定义。 “宗教"是什么? 我原来还以为自己是知道点的,现在变得不太确定了。 宗教? 不就是冥冥之中有个法力无边的上主吗? 他(或者他们)创造了 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决定了人类的命运,为大家树了一大堆规矩,或明或暗地 警告大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好像不管哪个宗教,都应该至少有一个天神 主宰天下,偶然还给大家露一手显个神迹什么的吧? 耆那教就不是的。“耆那"一词本来的意思是“胜利者’或者“修行完成的 人”,这个宗教没有天神只有“祖师”,而且“祖师”也全都是肉身凡人。耆那教 的祖师们是些完成修行的完美的人,被当作“神"来对待,但绝对不是神。我 猜想他们一定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在耆那教中“性爱"一定不属 于“低级趣味"o 这个很好! 所以说,耆那教以我从前的标准看更像是一种哲学思想的门类,只是信 众们以宗教的方式来坚持他们的真理。 这就好理解了。谈人生是时至今日大家还不能免俗的常规饭后活动,谈 着谈着出了若干高人替大家指明了方向,取得了许多群众的支持,在漫长的 人类历史中哪怕从或然率讲都应该产生不少成功案例。我去了尼泊尔的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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