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文
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新公园。
新公园如今已经不叫新公园,一九九六年它改名为二二八纪念公园,纪念馆偏安东南一隅,独有一勺静美,纪念碑则矗立公园正中央,像攘臂呼一个口号,多少惊动了抒情的氛围。杜鹃花散布公园各个角落,平日里隐姓埋名,一俟三月纷纷现身;自西徂东,衡阳路出入口横贯公园至常德街这段步道最见繁盛,远远望去,修剪得团团簇簇的灌木丛上像披挂了一床又一床白的粉的红的花被单,依这态势,若在野地里任它野生野长,肯定铺天盖地,莫怪乎杜鹃花有“映山红”的别称。
“踯躅”是杜鹃的另一个名字,日本用的就是这个古汉名,山踯躅、岩踯躅、莲华踯躅、皋月踯躅……品类繁多;“羊踯躅”一名则专指黄花杜鹃,有大毒,羊食其叶,踯躅而亡。
刚来的这个春天延续刚走的那个冬天,冷雨尖酸冷风刻薄,晴日只是点缀。我在晴日淡淡三月天来到新公园,远眺活像喜气洋洋花被单的杜鹃花丛,凑近端详,才发现盛放的花朵全让风雨摧折了,破碎,残败,伤痕累累,一朵朵一片片沾黏在枝枝叶叶上,一路看去让人好舍不得,又好像不小心目睹旁人的难堪,当事者不以为意,我自己反倒尴尬了起来。
唉,如果有夜的掩护就好了,一如那些年我所穿梭过的那些杜鹃花丛。
那些年,我好像患上了一种好想谈恋爱的传染病,尤其好发于假日前夕晚饭过后八九点钟,心中有止不住的骚动,也许约三两朋友,绝大多数时候就单枪匹马前往公司。
迎着博物馆直走馆前路,经过左右两只铜卧牛,黑魆魆树荫底下有一盏盏幽微烛火像漂浮于黑暗大海之上;每盏火光后,各有一名算命师坐在板凳上,烛映出他们不动声色的五官。越过算命师,不管自左方或右方旋转门入园,穿来绕去,最终总是抵达春秋阁前莲花池畔。立于池畔水泥护栏旁,自几步台阶高俯视,一个又一个男人站在一蓬蓬村荫底下,等着另一个男人来解除他们被变身为树的咒语;间或绕着水池一遍又一遍,宛如笼鼠永不知休地跑着转轮;或是走下台阶,成为花间树丛里人影子中的一只。
常有机会与陌生人聊上几句。在真正聊上几句之前,全靠眼神的试探、接收与对焦,一个微笑的示好。请问现在几点钟?可以跟你借个火吗?你在等朋友?有看对眼的人吗?总从一个老掉牙的问句开始,接下来是迎是拒很快就真相大白了。
在隐藏了用以标志身份的信息,套进昵称的躯壳好像更能够畅所欲言,那些无人可以倾诉、旁人难以理解的情感情绪,全都因为“我知道你懂的”倾泻而出。老的小的都把自己打点得体仿佛正逢花季,但一开口便有掩不住的沧桑,破碎,残败,伤痕累累。沧桑的人却更懂得自嘲。自嘲是煎熬的汤药吞下肚后给一片山楂糖含在舌间。多少年后回想,某些故事的残山剩水像映在夜行列车窗玻璃上的影像,那样以重点提示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