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开朗少年说,期末考时接到通知,他的父亲在狱中过世了。他回家奔丧,提醒自己应该掉几滴眼泪以示尽人子义务,但当他看着那个男人的遗体,试了很久都无法如愿。我尽力了,他说。
一名斯文上班族说,当他因为失爱的痛苦而写下遗书,打算自顶楼跃下,谁知一开风屋木门,却有两条大狗对他暴怒狂吠,顿时他明白了什么。他说,我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地狱的大门有两条恶犬守着,它们在告诉我,我还怕痛,我还怕身体受伤害,那才是我内心对生命最真实的感受。
一名清秀男孩说,曾经他以为性可以换来爱,所以他们要他就给,他们却像卫生纸那样要完了就丢。你要一张用过的卫生纸吗?促狭的笑容里似有一丝凄楚,他自嘲说,我知道你不会要我的……
也许就是人的故事,而不一定关乎性别与性向,说故事的人的脸孔已在时间风沙里磨损至模糊难辨,但声音还记得,故事还记得。也有些夜晚百无聊赖,眼神与眼神互相闪躲,热与热无法交感。且自得其乐。我想象自己是一名园丁——那时候刚退伍,在军中我负责的就是园丁的工作——照顾这座热带花园——为园子里的花木点名:
直插天际与月亮比高、又细又瘦怕风将它拦腰吹折了的是椰子树,散漫无章一头蓬松乱发的是蒲葵,树冠广袤的是茄苳,深刻的树干纹路里埋着一张好老好老的脸孔,每有新进园的同路人,便现身领他走一段路。三月开的是杜鹃,六月开的是阿勃勒,十月轮到白千层,苦楝、羊蹄甲、水皮黄也会开花,你注意过吗?扁樱桃树下有人问我,你还要在这里继续站下去吗?龙柏群树暗影里有影子衔着另一个影子团团转,九重葛棚架底浮华少年打打闹闹嚣声攘攘。莲雾树结的果子叫莲雾,杨桃树结的果子叫阳桃,最后的儿子和最后的儿子结的?不了,不结了。
一路算数过去,雀榕、枫香、苏铁、菩提、尤加利,还有榕树、榕树与榕树……
人们像风像雨来来去去,这些花树全都看在眼里。我想,公园里我们的命运,没有谁比这些花树更了然于心的了。它们与夜连手,给人以隐蔽;没有叶与夜,不会有这么多同路人往这里投奔。
当午夜奔临,传来广播,“各位游客,本园即将关闭,请各位游客提早离园,离去前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物品”,一时人群自各个角落往出口涌流,人行道上摩托车、私家车噗噗启动,也有些人朝常德街走去,继续他们的下半夜。
常德街在同路人口中叫“黑街”,“公司”则是新公园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