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襄/文
上个月,后火车站华阴街失火,有三人不幸命葬祝融。大火前一个小时,我才在附近的批发百货店走逛,寻访旧时的商家。此一场大火,不禁触发我忆起一些往事。
四五十年前,从中南部搭火车上来,准备在台北打拼的人,人生往往只有两个出口。老家的成长环境,似乎便命定了,要从前站出来,或者从后站下车。从前站喷泉广场出来的,泰半拥有高学历,可能已在金融商圈、广告媒体或者公家机关等单位,谋得一职位。也有继续求学者,继续其寒窗苦读的生涯。但多数人是从后火车站认识台北。他们高中毕业,十七八岁出头,甚至有小学才读完的十二三岁童工,携着简单家当,盘缠有限,恐怕连回家的钱都不够。这些不及弱冠的少年,站在后火车站前,举目无亲地张望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群职业介绍所的男子。每个人的口气都像军队里的教育班长,香烟不离手,脏话不离口,老到地吆五喝六。
下港人憨厚者多,傻愣愣地,常受不了几个言催唤,便懵懂地跟着人家,像待宰的鸡鸭,被塞进小货车。有的还因年纪太小,属于违法打工,必须藏在卡车后的帆布篷里,躲避警察的追查。他们惊惧而茫然,被载至初次听说也初次抵达的三重、五股或中和。在这些卫星小镇的铁工厂、成衣厂,以及某种加工厂之类,开始从事最卑微、艰苦的劳动行业。或有不愿屈就者,继续窝在华阴街附近,找间便宜的木造小旅舍下榻,日日出来闲逛,等候待遇较好的工作。附近炒面炒粉的小摊生意,顺势也特别兴隆。
大抵说来那时工作机会多,只要肯拼,愿意积蓄置产,离乡二三十年后,他们还是能完成心目中的梦想。在远离家园的北部,成家立业,进而挣得一屋居住。如今毋庸贷款,或者只剩下零头轻松交纳。当年歌手林强著名的闽南语歌《向前行》,轰动街头巷尾,大抵道尽了这种打拼的可能。小老百姓不懂大时代变迁,但很清楚,那时的环境或许艰苦,却人人有希望。现在社会富裕,机会反而大减。在这一最需要广大劳力的时期里,下港人戮力参与台北盆地的经济建设,共同打造了今日的台北模样。从后火车站开始的人生,应该是不少中生代市民生命里最精彩的篇章,回忆台北最重要的起点。
如今后火车站不见了,除了一个北淡线的怀旧广场。一辆旧时列车摆置着,挂个不知所云的“第三月台”牌子,一切无从回忆。尽管周遭依旧,仍是五分埔的扩大版,各式各样便宜的批发百货,密集地堆挤于街坊骑楼。更远,还有亮丽帷幕大楼的京站百货,预示着未来的繁华,我还是若有所失。这场不幸的大火,似乎也点着了一个失落的艰辛岁月。那是梦想可以燃烧的年代。年轻人只要胼手胝足,可以放胆结婚,建立美好家庭,勇敢生子。油电再如何飙涨,靠着双手打拼都能挨过。房价再如何翻扬,也可挣得一席之地。
我若主管相关单位,大抵会从这个角度考虑,从周遭老旧的街屋,寻得一个代表性楼宅,规划这样一个蓝领阶级的下港人博物馆,把六七十年代的生活风物悉心整理,做一个有意义的展示。不仅向半个世纪以来北上打拼的人致敬,还想知道什么是梦想,到底建基在什么样的社会人情和义理中。在那梦想可以燃烧的年代。啊,你若是下港人,还记得当年北上,是从前站出来,或者在后站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