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行,是一首诗(2)

孤独是生命的礼物 作者:余光中 白先勇 林清玄


就旅行的工具而言,我并不喜欢飞机。它唯一的好处只是速度,以及有云做伴;我喜欢搭船或者铁路。或许是水手的想象吧,船像个四处漂泊的家,每次出航,汽笛声一鸣,好像预告着“要私奔的人快来哦!”人在船只的移动中,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你可以任意停泊任何港口,然后过个两天,轻言和它说Bye Bye。每次巧遇都已预言了道别,人生总在惊喜与悲伤交替之中,创造各种可能性。

铁路与船只的发明,是“大旅游时代”的产物。欧洲人向往地中海,向往东方,虽然他们的东方只是到埃及,但在十八世纪,这已达到航海科技的极致了。欧洲人深信二千五百年前,那些造就欧洲起源的文明,仍深深影响着当前欧洲人的生活——细心安排的美酒,优雅的闲散,一首慵懒的歌曲,无法抗拒的阳光。地中海的旅游想象,让人类第一次出现“旅馆”这个新兴产品。于是雄伟的古典图像旅馆,沿着海滨创造了人类第一波旅行文明;于是希腊式列柱与门廊旁,有了温泉浴场;西班牙阿罕布拉宫旁,有了城市花园;那不勒斯盖起了第一条海滨步道;罗马喷泉旁,多风的日子,抚慰了丧失天堂的人类。十八世纪发生的这一切,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移动风潮。真正文明的全球化,从那一刻才开始。

所有的交通工具中,火车的景观变化最多。如果你可以拥有单独的包厢,火车与轨道拍打的速度节奏,刚巧有若木鱼,咚咚咚咚,意外带给你惊人的平静。

坐在车厢里,你拿着平日看不完的书,眼若倦了,随着火车的心跳声,好似躺在一个雄伟男子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沉沉入睡。窗外的景观,更是如流动的图画,像一部没有故事内容的老电影,用人工把一个个图片以飞快速度呈现眼前。原本陆地上隔开人与人之间的山,在铁路发明后,成了神奇的魔术师。过个山洞隧道,还是草地的景观变了,一阵黑暗,之后再见光,海无垠无涯地映入眼帘。樱花之后,还有樱花;凤凰之后,总有凤凰;回忆之外,更有回忆。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挡住轰隆隆的火车,大海、高山,全挡不住,除非火车选择自己剎车。

这时移动的乐趣,已超越目的地本身,成了旅行中最大的快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意大利一部电影《巧克力》,说着火车如何联结欧洲,区隔阶级,并且提供一名意大利工人跨越命运的想象。一名工人出生在意大利北方,老婆是个聒噪的胖婆子,家里总挂满她自制的意式腊肠;每日屋中,孩子成群,没一刻安静。他受够了,决定搭火车寻梦,过一个海底隧道,抵达法国。依着寻人启事,他找到了南法古堡庄园中的园丁工作,起初他徜徉于花草之间,一切美不胜收;某日当他正追着一只待宰的鸡,准备给厨房做晚餐食材时,庄园主人的女儿一丝不挂骑着白马从眼前奔驰而过。他目瞪口呆,欲望难挨,裸体女人却瞧也不瞧他一眼。那一刻他才明了,火车不能带他脱离命定的贫穷,那个他想象的距离,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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