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假期、旅行的概念二百五十年前发明于欧洲,随着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劳动阶级的平权运动,这几个字眼填满了欧洲人今日主要的生活想象。旅行的世界所以迷人,因为它是真的,你身陷其境;它又不是真的,不属于现实世界,你的处境随时回过头来,占满了主要生活。在旅行的世界里,满足永远只有咫尺之遥,渴望一直沾染着失望;那是一个浓缩的幻影,像一首诗,更像一部电影。你闯入导演拍好的胶卷中,无意中参与了一段戏,戏到了入分上头,你却被迫退出。每一个旅行者都有类似的经验,你到了一个陌生地点,爱上了它的夕阳,道别时依依不舍,只能再看它最后一眼。日后在你的心目中,它只化为一种想象与期待。
阅读旅行史与人类经济史的交叉发展,十分有趣。十八世纪的旅游只局限于欧洲精英阶级,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铁路、汽车的发明把劳工带进了休闲市场。到了二十世纪晚期,最不常度假的反而是发明旅游的贵族们。贪得无厌的大老板们,活在无限欲望的生产时代,权力的饥渴与瞠目结舌的财富追寻连手起来,剥夺了当代贵族的休旅人权。他们没得片刻休息,只能把旅行还给十八世纪时完全看不上眼的非精英阶级。
福楼拜若活到今日,望知当今富豪阶级们丧失了旅行的自由,必会“放个大屁,响彻全鲁昂”(福楼拜语)。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家的心里,旅行等同快乐。福楼拜二十五岁那一年,父亲死了,他继承了大笔遗产,开始实现埃及之旅,当他找到同伴德坎普时,脱口说了一句话:“把鲁昂留给那群劳碌命的中产阶级,他们已活得像附近溺死的牛。”
总之,人不快乐的原因就是把自己关在一个跑不掉的地方。全世界每一个城市都有它的定律与固执,拒绝改变。我们长期生活其中,连想象式的逃脱都做不到,那我们只是一个关在大型监牢里的囚犯。或许我们注定在某一个可怕的城市中生活,但不表示我们命定绝望,总有一些可能性,总有。
大雨仍下个不停。下个月,我准备给自己一趟远途的旅行。在台北的雨中,我看到了托斯卡尼清晨的曙光。六点左右,一道灰灰的云,然后紫云又穿过这道灰云;接着微红的日光正式登场,灰色的天空出现了一道黄铜般的光线;等这一切都消逝时,托斯卡尼的早晨,已然登场。
我要去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