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小物业

孤独是生命的礼物 作者:余光中 白先勇 林清玄


黄丽群/文

清理杂物这事情像夏日午后的云图、山棱上的瞬雾或脑里眩晕一样不可预测,这里所谓清理不是日常整洁随手拾掇什么的,而是一时想把世界烧了,可是仍知道不宜纵火,你只好丢。

抽屉与衣柜,书架与储藏室,皮夹与首饰盒,定睛一看,都是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永远有这么多用了一半各种颜色的指甲油,灿烂到中途就枯干;放太久的维生素或保养品,承诺抵达前就无效;一些来自商家的满额碎杂小赠品,丑样马克杯,恶俗名片夹,品位很差的钥匙圈,看着只觉昏头昏脑,几乎自觉不屑——这种东西,一开始干吗带回家?几沓无用名片,各种过期发票折价券,是整个时代的靡费,半场人生的徒劳。东洋传来整理术术语“断舍离”,口吻中带宗教性,宛如甘露倾倒,熄灭火宅,性命从此清凉……又有词语为“物业”,说的是房产,但我每觉得像警语——物即是业。

物即是业。宝爱是业,弃之不顾也是业;留是执着,去也是执着。丢弃才不是割舍,丢弃是一剂微量兴奋药,就一点点,金属针尖刺破手指,轻巧一痛并快乐着,即使只是随手扔掉几支断了墨水的原子笔,都让人有支配的错觉,做了选择的错觉,生活拾级而上的错觉。因此世上有喜欢囤积的人,当然也有喜欢丢弃的人,例如我,每每整完杂物,常常就要跟着清书,无预警地把各房间各书架上的书本清了满地,这本要,那本不要,毫不犹豫。他来我家,看见了,吓一跳。毕竟再怎么说,每本书里都有着自己的各种思虑,因此弃书便总有一种残酷意味,像一下子翻脸,说否决就否决了这么多人心。

第二天,他来接我吃午饭,一进门,更惊讶地发现前夜清了一屋子的书,又纷纷像新生儿睡摇篮一样安稳在架,一场骚乱无痕,只剩门边三堆半人高的旧书要请人收走。它们没什么好或不好,我只是不要了。“一个早上,你就自己把这么多书整理好了吗……”语尾的省略号不知是庆幸还是若有所失。“当然啊,而且也没有很多啦!”我说。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两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或场合不是在一起,我甚至顽劣地把一些小型家务都推给他了……可是理书这事,再体己的人都忽然显得远而稀薄。我们晓得对方吃荷包蛋要全熟半熟,随口抛接彼此下一句话,闭着眼睛为那人挑出一件合意衣裳,但没人能知道书架上我想把谁和谁归在一起,没人能知道我为什么把这册与那册放在同一排……寂寞的星球,寂寞的秩序,彻彻底底这是各人造业各人担。

吃饭时,他忽然又问:“对了,你是不是也把脸书账号关了?”“对啊!”“为什么?”我想一想,发现原来很难向不用脸书的人解释那上面弥漫了多少贪嗔痴,多少不清醒,多少心毒与多少执念,只好随便回答:“反正,脸书也有个书字嘛,就一起清掉了。”“最好是喔,我来算算你可以关多久……”

小小的物,小小的业,琐碎中缠绕,一边解一边结,来来回回,过日子的有意思或没意思,都在这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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