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桑阿珠进了上海品丰纱厂

湿润的上海 作者:林青




每年一月,黄浦江上停泊着三千艘沙船,登城楼远望,只见帆樯林立,不见江水。远货贸迁皆由吴淞口进泊黄浦,城东门外,舳舻相衔,帆樯栉比,迢迢申浦,商贾云集。沙船南来北往,百货集散,远达闽、广、沈、辽。大小东门外沿江地带建造了许多码头。南自三泰码头,北至泉漳会馆码头,十余处所皆可停泊。码头上聚集着数百名“箩夫”和“扛夫”,专门代船户商号抬货物。上海最早的码头装卸搬运工人出现于清代康熙年间开海禁以后,至乾隆年间,已形成庞大的装卸组织。码头工人有两类:一类称做箩夫,专为各商店装卸搬运粮油食品等货物;另一类称做扛夫,专替各洋行装卸搬运大型机械等物。到了现在,上海港码头以托运为生计的人约在万数以上。有操纵货物装卸搬运的“脚头”,分帮把持,划地为界。

这时,从远处开来一艘英国巨轮,渐渐地驶进浦江港口。靳阿成是这众多扛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阿成手里拿一根扛棒,听站在高处的脚头高秀玉对众扛夫高声念道扛力费单:

一、子花由码头进栈每包六文。大包小包一个价。

二、花衣由码头进栈,每包六文。大小包同。

三、子花由栈房进拣花厂,每大包五文,小包四文。

四、布匹由打包厂进栈房,每包八文。粗布、斜纹同。

五、布匹由栈房下码头,每包八文。粗布、斜纹同,如夜间下船加半。

六、布匹由厂直下码头,每包十四文。粗布、斜纹同。夜工加半。

七、洋纱由纱厂进栈,每包四文。

八、黄花衣由栈下码头,每包六文。大小包同。

九、煤料由码头进栈,每吨一百文。

十、机器由码头进厂,每吨四百文……

各个脸膛黑黝黝、胸宽肩厚的扛夫手拿扛棒和绳索,听明白了活计的单价。高秀玉又说:“兄弟们,今天,我们抬的是大机器,由码头从外国船上运送上岸,再装车运到厂。”

听到这里,靳阿成跟周围的扛夫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欢喜、阿成想,今天力费可以比往常挣得多,自己首先可以把这次来上海时借的钱还掉了。

大船停泊了。从英国利物浦纺织机械厂订购的五十八台新式织布机,在协理于广识的指挥下,慢慢运出船舱。于广识由品丰织布局的总办俞宅巍派来,纱厂现在规模要扩大。于广识手拿提货单,仔细核对了装机器的大木箱上用黑漆写上的货名。他识洋码字。于广识不敢马虎,他知道,这些高级机器都是用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购来的。巨大的包装箱从货轮上徐徐下落,如一个个巨大的怪物,长有十几米,宽约三米,竖在码头上像一座小洋楼。高秀玉心想,这分量不轻,要叫几个力气大的搬运工来扛,当然多给工钱。他点名了:“柯大咬子。”

“嗯哪。”柯大咬子双目炯炯,很有精神。据说蛇胆明目,他爱吃蛇胆,练就了一手捕蛇的本领。高秀玉说:“先把机器抬上岸来,再运到品丰纱厂。”高秀玉又叫上靳阿成和几个劳力,他们一起把几个织布机包装箱移到指定的位置,准备车运。码头上许多大宗货物都在搬运,站在高处远远望,那背扛大包、木箱的扛夫们列成长阵,哼唱着沉重的号子,吃力地前行,就如同长长的蚁队在搬运跋涉,情景颇为壮观。今天大干一场,阿成上身赤膊,浑身散发出一股汗酸臭。

于广识要几个扛夫跟车到厂里去。靳阿成个子不高,年纪也小,就没有被选上。于广识选上了柯大咬子等几个,叫柯大咬子他们跟车运到杨树浦的品丰纱厂去。柯大咬子很高兴,这是一个大差事,平时都是在码头上凭一根扛棒讨生活,有活干就好,没有活干有时只好饿肚子。

柯大咬子随装载着一台台纺织机的车子到了杨树浦品丰纱厂。俞宅巍也来到厂门口,他只是看着这些从英国利物浦运来的大量洋机器,并不做声。现场上于广识在指挥安排。货运机器有问题,其他几个工人都忙得满头大汗而机器一直没有被搬进车间里去。柯大咬子却拿一块毛巾,擦了擦汗,从一大桶绿豆汤里舀一碗喝。人群外面,俞宅巍只见柯大咬子蹲在一边的空地上,手里拿着一块瓦片,在朝地上画着横线竖线。他在计算角度。俞宅巍也不去惊动他。柯大咬子正利用简单的计算原理,算着角度和力学的支点。

过了一会,柯大咬子从地上站起来,走进在乱哄哄地争论着的人群中,说:“有了,现在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试试。”

大家就照着柯大咬子说的办法又“嗨哟嗬”地肩挑臂移地做,终于把机器都原位搬好了。他们先把装着的大木箱子拆除以后,再把一台台纺织机搬运到细纱车间里,一个原先空荡荡的车间里现在放着五十多台崭新的机器,蛮像样了。这几天,俞宅巍聘请的一名英国工程师即将到来,他担任调试和辅导如何使用纺纱机的要领。俞宅巍感到,眼前马上就会有许多女工在这个细纱车间紧张地操作。纱纺出来,再织成一匹匹布,布再叠化成如同银海一般的财富。想着美妙的前景,俞宅巍不禁微笑了。

活都干完了,柯大咬子和其他几个工人都拿到了工钱,准备离开。俞宅巍走到柯大咬子的面前,说:“你留一下。”柯大咬子留下了,叫了一声:“老爷。”俞宅巍问:

“你叫什么名字?”柯大咬子一口乡音地说:“柯大咬子。”俞宅巍又问:“老家在哪里?”柯大咬子说:“苏北仙女庙。”俞宅巍又问:“柯大咬子,你愿不愿意留在我们品丰纱厂里干?”柯大咬子的眼睛一亮,说:“当然愿意。”又动了个心眼,问:“老爷要我做什么,是不是看我力气大,叫我来给老爷做保镖?”俞宅巍摇摇头说:“不是,我要让你做细纱间的机修工。”柯大咬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洋人造的大机器,恐怕我做不好。”于广识见俞宅巍对这个扛大包的感兴趣,而他又在打退堂鼓,就帮着老板说:“在上海办纱厂这里是大厂,上海滩上还没有几个人看见过这样的洋机器的。”俞宅巍说:“不仅在上海,就连全中国,这机器也是先进的。”俞宅巍转念一想,又说:“如果你机修工做得好,那么,你就做。否则的话,你就做打包间里的搬运工,还是你的老本行。”于广识指点说:“柯大咬子,这机修工可是一个技术活。要比扛大包有技术,挣钱也多,你动动脑筋。”柯大咬子这才点点头,说:“嗯哪。我学学,反正再高明的人,本领也不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

俞宅巍说:“那好,柯大咬子,从今天起,你就吃住在厂里。白天,帮着搬运进厂的各种机器和货物;晚上,你睡在厂门口新造的小屋里,看管厂区。工钱嘛,请于先生跟你说,不会比你在码头上扛大包少的。不过,你的名字要改,毕竟是在上海滩的纱厂做了,名字太土不行,就叫福生吧。”于广识在一边说:“好,就叫柯福生。”柯福生感激不尽地朝俞宅巍弯腰:“谢谢老爷。”

第二天,天还黑乎乎的,桑阿珠就已经起床。她们四个女工合住一屋,四个人来自不同的工厂,桑阿珠做工的品丰纱厂路最远。屋子里侧用一条布隔出一角,放着一只木马桶。桑阿珠撩起布帘,坐在马桶上方便,她提上裤子,系带结扣,用仙蝶牌牙粉刷了牙,拿个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洗了脸,就着“春不老”萝卜干,吃了一碗用昨晚的剩饭烧的泡饭,就出去在黑黑的路口等着。一会儿,前边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一辆独轮鸡公车推来了。上面已经坐着三个女工姐妹。推车人让桑阿珠坐上车,鸡公车又吱嘎响着朝前行。鸡公车起初载运货物,后来,上海新办了几家纺织厂和缫丝厂,雇用着大批从江浙两地的农村来的青年女工,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纺织厂是俞宅巍开办的品丰纱厂。工厂与她们的住地相距比较远,很多女工每天上下工雇乘小车接送往返,一辆鸡公车可以载坐四五个人,一些居住地靠得近的女工就几个人合租一辆鸡公车。

桑阿珠做工的地方是细纱车间,是生产上最重要的部分。车间里一排排机车轰隆隆作响。个子不算高可身材匀称已经发育得有山有水的桑阿珠,在长长的机车弄堂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她一直看着在不停地转动的筒管。筒管上缠绕着一根根长长的棉线,上海人叫它纱头。一看到纱头断了,她马上去把断纱头捻接起来,使纺纱的工作能够继续。如果她不去接断纱头,以后织成的布匹上就会留下疵点,疵点一多,就成为次布,卖不出好价钱了。纺纱女捻接断头,俗称“捻纱头”。一台机器能同时纺四百支纱锭,这么多纱锭一齐飞转起来就像天空下雨。潮湿的车间里空中飞满了花衣,就像春天野外漫天飞舞的柳絮杨花,隔两条车弄就看不清对方的眼眉了。花衣从口鼻一直吸进每个女工的气管里,也有人戴过口罩,但是,劳动起来,连气都透不过来,以后不戴了。吃中饭前吐口痰,里面也都是细细的棉絮。桑阿珠一进车间,就忙得连去小便的时候都很少了。纱厂里工人吃饭,机器是从来不停的。吃的都是家里带来的冷饭剩菜。每个人接纱头的数目也有指标,最多的一个人做到五十木管,即四百根头。最少的也有二十几木管,普通平均每人做到三十木管,一天到晚就管理那二百八十根纱头,这里断了这里接,那里断了那里接。天气好一点,纱不容易断,遇到干燥的天气,纱脆了就容易断,工人们常常是来不及接的。所以细纱车间用白铁管从锅炉房接来蒸汽,从不中断,使得车间里总是潮乎乎的。一只筒管纱满了,像个大大的白棉桃,就有“落纱头”金兰走过来,怀里揣一只笸箩,里面放着一只只纱满的筒管,她的腰肢一扭一扭,像一个果园农妇。

马上又换上了空筒管,机器又在运转,桑阿珠一刻也不得休息。伸一下懒腰,打一个长呵欠,都会有人来骂,甚至在头上敲一记毛栗子。桑阿珠是接头女工,上面顶着几层人,都可以骂她管她。在细纱车间,“摇车头”在“拿摩温(英文 Number one的音译,意为头号人物)”之下,专门管落纱的,在“摇车头”下面的叫“帮接头”,她帮助工人做活,也可以替代“拿摩温”的职责,所以很多人又叫她“野鸡拿摩温”。在“落纱”之下的就是接头工人了。细纱车间有“摇车头”和“落纱头”之分,在织布间还有 “帮接头”等,都是多多少少可以管工人的,不过,她们跟“拿摩温”不一样,自己也要做活,工钱也多一些。女工要想做这些人上人,就需要两点:一是会鉴貌辨色,一是要长得漂亮。

“落纱头”只有粗纱车间和细纱车间才有,她的工作轻一点。就是每个筒管的纱满了以后,去把它取下来。落好了纱,还要揩车,用一个毛刷子把沾满纺纱车上的白蒙蒙的花衣揩去,不然,第二天接纱人干活也很不方便了,甚至还会出故障停机。再跑过来推纱的小工陆小毛,整天要把粗纱细纱一袋一袋地用车子往各处堆。

桑阿珠从前在老家哪里见到这样的情景,她干了好久,累得腰酸背痛,想坐下歇歇。这时,比桑阿珠先进厂的柏琴仙对桑阿珠说:“你不好放松自己的,只要休息一会,纱马上就会堆了起来,‘拿摩温’或者‘摇车头’看见了,要骂你的,甚至会给你颜色看。”

桑阿珠要比原先是在灶头和猪圈中间转的那些女工做活利索多了。桑阿珠的家乡,改良过的盐碱地上盛产棉花。她想起,在自己家乡,农民收起棉花来织布,在吹着江风的寒冷冬夜,村子里到处都是嗡嗡的纺纱声和咔咔的织布声。乡下人为省油,舍不得点灯。摸黑吃过晚饭,女人才点起一盏小油灯纺纱,上布机。干活快慢自己掌握。上海的工厂里毕竟紧张,一天做下来,桑阿珠手酸脚也酸。这天,车间里热得像火炉,桑阿珠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走路时两腿像踩在棉花团上一般发软。

“摇车头”阿黄看见了,说:“这是发痧,到通风口休息一会。”随后她叫来阿红给阿珠刮了一会痧,又给了阿珠半盏明香水吃了。过了一会,桑阿珠又在车弄的一排排筒管之间走来走去了。

跟桑阿珠隔壁车弄的女工,二十八岁以前做过裁缝,大家就叫她裁缝嫂。裁缝嫂身体本来就不好,刚来做了五天,就开始咳嗽吐血了。

虽然车间里噪声很大,但是,桑阿珠还听得见裁缝嫂的哼哧声,她的毛病也总不见好。扫地时要洒些水,以免花衣飞扬。桑阿珠在细纱车间挡车。纺纱机本来是纺二十支细纱,现在忽然要改成纺四十只细纱了,就要把细纱车的机器重新调换一下。机匠柯福生来翻机器。他忙极了,不但一天十二小时没有休息,还要把几十斤几百斤的机器扛来扛去。平时,柯福生见桑阿珠拿着饭盒进得厂来,便老是露出一口白牙齿向桑阿珠微笑,桑阿珠就跟他点点头。他笑起来像个在我们老家骑在柳阴下的水牛背上的大孩子。桑阿珠想。

照“拿摩温”的要求,翻机器的时候,只准轮流停三部机器,其他的机器还要照常工作。桑阿珠在旁边的车弄里继续巡回接纱。不得不停机帮柯福生翻机器的时候,桑阿珠拿把扫帚在扫车下的花衣。柯福生说:“上次布机间翻车,织布机本来是在织斜纹布,现在忽然要改织哔叽,得调换机件,也够累的,但还是没有你们细纱车间累人。”

放工了,桑阿珠提着空饭盒等在路口,等着独轮鸡公车。同坐一部车的柏琴仙也来了。她俩坐上车,便聊起厂里的事情。柏琴仙来厂里时间长了,她说“:给布机翻车的机修工虽然辛苦,但不易出工伤。要比做加油工好。机器压断了手、膀、足,是时常在纱厂车间里发生的,尤其是压断了手的最多。”同乡的柏琴仙年纪要比桑阿珠小,已经先于桑阿珠到品丰纱厂做童工了。

桑阿珠说:“不论男工女工,想要吃一口饱饭,总归要先吃苦的。女人纺纱织布,从古代就开始了,我们做纺织女工,出力气吃一口太平饭,也总算是前世修来的。”柏琴仙说:“不过,纺织厂里也有轻巧活,是在布袋分厂。成天坐在那里,缝纫装棉花用的布袋。干活路也不要走,不像我们在车弄里从早走到晚。”这时,柏琴仙忽然放低了声音,阿珠看见,在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瘦瘦的,一双精明的眼睛朝桑阿珠瞅了一眼,又走远了。桑阿珠问“:仙仙,那个刚才走过去的人是谁?”柏琴仙说:“他就是栈房总管屠希品的哥哥屠希右,现在在管布袋子厂。他的绰号叫‘大小耳朵’,你刚才看到他的耳朵了吗?”“哦。我倒没有注意他的耳朵。”过后,桑阿珠就忘记了。

廉藕耕带着妻子瞿夫人、婢女辛彩香和小翠一行,向廉藕耕父亲给廉藕耕新近购置的宅院走去。他们走进朱漆大门,府第围着红墙,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只见一条长约三十米的木桥,过桥沿走廊贯穿两座圆形凉亭,入亭俯视,一方池塘,清澈见底,塘边能钓鱼。园内林木森然,奇花如海。瞿夫人说“:这里是可以供子孙读书的好地方。”

“是啊,秋夜鱼读月,春日鸟吟诗。”廉藕耕漫声应着,心里却想,这住宅倒宽敞,我还可以再讨几个姨太太呢。原先这宅院的主人破产了,拍卖这座宅院,廉藕耕的父亲参加拍卖中标,购得了这座宅院,又把它分给了自己的小儿子廉藕耕。

廉藕耕拥有妻妾四人,逢年过节全家去廉家老宅向老太爷、老太太拜年请安。随侍同往的辛彩香听到老爷府上的婢女和老妈子私下戏言:

“四少爷要来拜年,姨太太就要另开一桌呢。”

廉藕耕娶了浙江瞿氏为妻,瞿夫人性格直爽,但她终究出自名门,在封建的大家庭里她只能容忍。她治家有方,有理有节,小妾和她在一个大宅里生活,她们都听从她的调排,大家相安无事。

辛彩香是一个婢女,她专门照顾四少爷廉藕耕的饮食起居。白天,辛彩香在他的身旁听候使唤,晚上辛彩香要睡在四少爷寝室旁的床榻。四少爷有时要吐痰了,有时要喝水了,穿一件单衫的辛彩香就会起身来服侍他。

辛彩香的脸上长出了一颗青春痘,她的乳房也开始发育了,先是她的乳头长大了,然后乳房开始隆起。婢女小翠比辛彩香年长四岁,乳房已经发育成熟,她说“:我真担心,乳头下面总是在疼。如果稍有碰撞,就疼得厉害。当时我以为有什么不对劲儿了,不过,后来就好了。”

辛彩香问:“女孩子的乳房是不是会像气球一样地鼓起来,会胀破吗?”

小翠嘻嘻笑了:“不,那怎么可能?”

这时,四少爷坐着轿子回来了,辛彩香忙去侍候。辛彩香捏起一双粉拳,给坐着歇息的四少爷敲背。四少爷廉藕耕偶一睁眼,望到了辛彩香微微高起的胸脯,有点招眼,他心里一动,再往辛彩香脸上看,蓦然觉着她已是变得十分的好看了,脸蛋儿比先前拉长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身子明显是那种细腰长腿的好身材,已经有点女人味了。

四少爷把辛彩香搂进怀里,解开她的衣服,用手摸了摸辛彩香的刚刚发育成形的一对乳房,说:“彩香,你知道女人长这两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辛彩香低了头不动,脸已经微微地红了起来,小声地回答:“是给小孩子吃奶的。”

四少爷笑着补充,说:“还是给男人摸的。”

辛彩香的脸越发红起来。四少爷想,她现在年纪还小些,以后,自己再给她开苞。彩香是自己的婢女,还不是随主子要怎么就怎么着。想到这里,四少爷抱着辛彩香,往脸上乳上亲了一会,就放下她,让她去屋外别处干活去。

廉藕耕这时忽然咳嗽起来。屋里传出他“哐哐哐 ”的强烈的咳嗽声,他这是累了,四少爷拥有妻妾四人,还不住地寻花问柳,他的生母劝他,他也不听。四少爷的正妻瞿氏走进屋来,看着面色苍白的丈夫,心疼了:“噫,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害上了这种病呢?”心急火燎的瞿氏还怕当面说,刺激了丈夫,就温柔地说:“藕耕,口渴不?会好起来的。”四少奶奶想,丈夫陆续娶回家的那几个姨太太平日里争风吃醋,邀宠的目的是为了从四少爷那里多得些首饰财宝。眼下,丈夫生了病,那些姨太太却这个回娘家,那个身体不舒服,都不来看望了,就是一个婢女辛彩香来看护。只是,妻妾之间,自己也不好多说她们,否则家里就会搞得鸡犬不宁。四少奶奶站起身,要替丈夫倒茶,一拎茶壶,空的,她刚才强压下的火气就冲上了头顶,喊道:“水?彩香这死丫头野到哪里去了?你越忙,她越偷懒。”

四少爷说:“也别怪彩香,是我叫她到大烟馆里去付上次我欠的账了。”

四少奶奶就倒了杯水给丈夫喝。

辛彩香从大烟馆付了钱,回来的路上,她经过有着尖顶钟楼的教堂,听见钟楼里传出悦耳的钟声。这时,她看见,那位马神父站在教堂的门口迎接着来教堂的信徒。他看见了辛彩香,也就跟她打招呼。

忙了几天,到了礼拜天,辛彩香跟着她的邻居陈素娥去沐心教堂做礼拜。陈素娥是个虔诚的女教民。到教堂里做礼拜,是平时辛苦委屈的辛彩香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这天,教堂里只见嬷嬷璩利姆在为人们做按手祷告。辛彩香想,现在,璩利姆嬷嬷的手怎么会不酸呢?璩利姆为五六百个人做按手祷告,明显地看得出,许多次她手酸力倦,但是,有神灵的力量支持着她,使她还能继续工作下去。这时,辛彩香分明看见,奇迹在教徒中间出现了。有一个盲童名叫张顺,他忽然欣喜地唤道:“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受众将荣耀归于神。”还有一个嘴边生毒疮的成年人,他痛心疾首地认了偷盗的罪,璩利姆在为他做按手祷告,脓立刻流出来,他嘴边的疮不痛了,后来渐渐好了。

这时有个王姐妹特意过来,找到璩利姆,说:“璩嬷嬷,我的丈夫原来很老实,到上海四年,开始又吸大烟又嫖,回家来吵闹得使我夜不能眠。我心里痛苦,也学赌博,找两个男人教我跳舞,用喝酒、跳舞来消愁消磨时间。结果,不多久,那两个教跳舞的男人一个走了,另一个使我受了他的骗,失了身,后来他也走了。我痛苦得要服毒。这次,我要蒙主拯救,得到赦免罪孽的平安。璩嬷嬷,你看我行不行?”璩利姆宽慰她说:“你知道吗?摩西到八十岁时,神方用他。你认为自己有办法,神就不用你。神要你觉悟到自己一无所有,方肯用你。我体谅你的苦楚。”璩利姆用爱心流泪劝告,不讥也不骂,使辛彩香深受感动。

过了两天,辛彩香去给廉府买菜,她看见璩利姆与陈素娥她们四位布道团成员到上海的八仙桥去向路人散发布道传单,就挽着菜篮站在一边看。璩利姆布道的勇气来自于她在上海慕恩堂里参加过四天的布道训练会,有一个神父劝勉大家要做智慧真女,既有灯,还得备油在器皿里,目标是永久发光,随时随地发光,对真得救者一定要有爱弟兄姐妹的心。于是,她在街头布道,乐此不疲。璩利姆见围拢来的路人多了,就大声地说:“在《圣经》中,告诉我们有一个女人患了十二年的血漏病。在教会中一定有许多会友患血漏病,是因为她们不断地把主的恩典漏掉。这个女人花尽她的所有,一点也不见好,病势更重了。她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去请教耶稣。她摸耶稣的衣裳,血漏的源头立刻就干了,病立刻好了!弟兄姐妹们的病也情同此理。弟兄姐妹们,你要天天摸耶稣的衣裳,《圣经》就是耶稣的衣裳。”

周围的听众感奋了。璩利姆接着说:“耶稣说,这没有关系,只要请你作见证,目的是要坚固其他弟兄姐妹的信心。”

大家听了直拍手。辛彩香跟着站在璩利姆旁边的陈素娥她们就唱了起来:

不要怕,只要信,

不看环境,不要看人家。

只要仰望耶稣,

一路跟主到天家。

想不到廉藕耕这一回染疾,一病不起,终于一命归阴。他不寿,只活到四十。一时廉府内上上下下哭成一团。还是他的元配瞿夫人先冷静下来,张罗后事。瞿夫人望着跪在夫君灵前的那几个姨太太,每人都系着一段关于廉藕耕的风流史,现在她们都年纪尚轻,最小的姨太太只有十八岁。她们都给廉藕耕生了孩子。瞿夫人不禁感慨。

辛彩香来向瞿夫人报告:“有的姨太太已经在搜集整理自己的细软包裹,要永远离开廉府了。”

“知道了。”瞿夫人说。辛彩香刚要走,瞿夫人又说“:把姨太太们召到大厅里。”

过了一会,瞿夫人来到大厅,见那三名姨太太都各自坐在那里,瞿夫人向她们发话,说“:老爷已经归天,你们各人愿去愿留可以自便。”又说:“你们不愿意留在廉府的,由账房发给旅费和安家费,属于个人的首饰衣物都可以带走。但是,廉氏的骨肉必须留下,以后一年来廉府看望一次。”

姨太太们对于四太太的宽容贤惠、通情达理都非常感激,谢过之后一一离开了廉府。

这天晚上,辛彩香和小翠两个人在屋子里,四周冷清得很,原本珠围翠绕、莺歌燕语的廉家花园一下子就空落下来。当晚月色也很淡,四周树影摇动着。小翠说: “四少奶奶也带着三个孩子住到她的婆家斜桥廉老爷家去了。”辛彩香说:“那倒也是,一个妇道人家,否则怎么能生活下去呢?”她又说“:看看这廉府里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回想起来,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小翠说:“我要给人家家里去帮佣了。我们总还是做婢女的命。”

辛彩香说:“这几天不巧,我的嘴角生了一个疮,说话时间久了,隐隐作痛。我去问过老中医了,他说,我生这疮,恐怕要十多天才能慢慢好。现在去找新主人,哪个会要我呢。”

小翠打趣说:“莫不是四少爷的杨梅疮传给你了吧?你是他的贴身丫头,四少爷又是廉家最风流的少爷。”

辛彩香轻轻拧一下小翠的腮邦子:“我还小呢,四少爷有过抱我摸我。不过,他特地跟我说过,他要等我成熟了才给我破瓜呢;又说,反正我就是他嘴边的一块肉,早晚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小翠鼻孔里哼了一声:“四少爷再给你办这事,就等他下一辈子吧。”

她们说笑完了,辛彩香又讲:“一个大家破了,再多的姨太太也一哄而散。”

小翠说:“是啊,人家有貌又有钱,姨太太之间又要比谁更有能耐,谁会再待在这里自讨没趣。”

忽然,外面的园子围墙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谁?”

小翠冲着那墙根的黑处,壮起胆子喝道:“哪个不识相,咱府里有摇把子电话,马上打电话给巡捕房报警,马上就会有捕快来捉人。”

那里不闻人声,传来两声猫叫。

小翠讲:“虽然,四少奶奶说,婢女如果找不到新东家,在这廉家花园多待几天也无妨,但是人都跑了,留在这里的成了看家看园子的。窃贼进来偷走了廉家的东西,我们可赔不起,我也要搬走了。”辛彩香说:“看来,这一时半刻我找不着住处,我明天去清心礼拜堂,到那里给做做活,让给口饭吃得了。”

辛彩香到了礼拜堂,给安排的第一个活,就是第二天早起熬大锅稀粥,施舍贫民用。她一早起来生火,淘米。施舍粥时,外面已经排起长队。在礼拜堂施舍粥的几天,她认识了其中的一个女工,她名叫叶红妹。一天,叶红妹告诉辛彩香说:“从明天开始,我不来礼拜堂里要粥喝了。”“是吗?你到哪里去吃饭呢?”辛彩香问。“我要去品丰纱厂做童工了。”辛彩香说:“做什么工呢?”叶红妹说:“到细纱车间做挡车工。”辛彩香想,自己如果去做纱厂女工不是也是一条不错的生路吗?就问:“我也去做纱厂女工行吗?”

转眼间就到冬天了,裁缝嫂的身体越来越坏。正在织布机上挡车的桑阿珠听见其他的女工姊妹谈到裁缝嫂的病:“裁缝嫂今天还要来做工,你看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像是被从棺材里拖起来的一样。”“杏珍,你不要这样说,她听见要难过的,这是没有法子呀,她的丈夫失业了,她还有一个小孩。你想她不来做工,家里三个人靠谁吃饭呢?”“我刚去问过她好点吗?她说:‘比前两天好点,今天可以吃下一碗饭。’我说:‘你停几天工好啦,去看看医生。’她说:‘看好的医生又要挂号,还要买药,哪里有钱呢?到月底还要付房钱,住在家里,心里更加烦闷,还是来做活吧。我现在正在求菩萨吃仙方,以后也许会好点。’我想也是,我们厂里也有厂医,但是厂医也拿不出什么好药,普通的只有阿司匹林、黄药膏、橡皮膏、红药水、沙眼药水。裁缝嫂生的肺病是重病,人称富贵病,要用好多贵重的药进行长期治疗与休养才能治好。厂医也拿不出这类药。”桑阿珠知道,裁缝嫂说的仙方就是香灰,家家户户都供奉着菩萨,菩萨座前放香炉,也就是香炉里面的灰,供过菩萨有仙气,菩萨就会保佑人病好了。

厂里的纺织机器都是从英国运来的,细纱车间里,纱锭飞转,嗡嗡作响。女工们装上空的,取掉满的。她们不断地看着纱是不是纠结了,或是断了,纠结了或者断了,她们用手指重新接好。

纺织女工吃午饭时,也坐在织布机前面端着碗,留心弯轴继续转动,梭子继续来往,纱线继续延展。空气中飞舞的绒毛和尘芥落在筷子上,粘在饭粒里,她们也没精力和时间来清除干净再吃,就这样把饭吃下肚子里。沪东有一个民间谚语:“若要苦,杨树浦。”不过,当几天以后,下了工,桑阿珠和小姐妹们按时拿到薪水,买吃的穿的,她们也就把自己平时吃的苦忘记了。

桑阿珠嘴里还咀嚼着最后一口饭,便站起身来,又去挡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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