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长得好看的纱厂女工

湿润的上海 作者:林青




原来的布袋厂老总管生病,回家休养了。厂方让屠希右做了布袋厂的总管。穿着紫色团花绸布长衫的屠希右一到厂子里,就把布袋厂的工人们召集一起,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是本厂花栈房的总管屠希品先生的哥哥。屠总管比我小,我比他大,这是从年龄上计算,职务上是他比我大。所以,屠总管看见我,也总要叫我大哥,你们的俞宅巍老板也要把屠总管的花栈房作为重要的进材料的地方的,你们今后都要听我的话。”说完,那双眼睛就往那些年轻的女工们那边溜了两回,又说:“布袋厂的人员也要作调整,大家都要多生一颗心,把活做好。”

有一次,屠希右陪屠希品出行,他们坐着两乘小轿往城里行。屠希右掀开布帘,望着轿窗外的街景。说是看街景,其实是看女人。开埠之初,上海的女子虽然一般仍习惯于把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上衣下裤或上衣下裙是最寻常的搭配。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中外商贸往来间,西方思潮使女人服饰一寸寸地缩短变窄,上衣从过膝变成齐腰,衣袖从盖及手背缩到让手肘微露;那渐渐升高至脸颊的元宝领,衬出了女子脸蛋的娇俏。

说来也奇怪,按理说,布袋厂跟纺织厂业务上是没有关系的。但桑阿珠发现,自从屠希右来了,她们细纱车间的纱头断头非常多,纱色也发暗发灰不好看。桑阿珠在车弄里跑来跑去,更累了。裁缝嫂又来做了两个星期,感到比平时更累。后来,她病死了。车间里几个女工小姊妹眼睛哭红了,也没有办法,只好造一个迷信的话头来舒一舒活人的心:“裁缝嫂前世的丈夫寻到了,所以菩萨也不能救她,她只好跟着走了。”

女工宿舍的外面有一口酱红色水缸,缸围三尺,缸高三尺,放在角落里。春秋时节下起大雨,有“寿”字瓦当的滴水檐上便水流如注。把那口水缸搬来放在滴水檐下,盛满水,放一块明矾滤一下,可洗衣洗菜,只是不好喝,涩口,不如井水好饮用。前些日子下了好几天雨,今天礼拜天,天放晴了。水缸里滴满了雨水,正好用来洗衣服。女工们有的在洗晾衣服,有的还在睡懒觉。吃过了中饭,闲着没事,就有叶红妹提议说:“烫臭虫。”棚户区里木板房户户相连,冬冷夏热,滋生无数臭虫、跳蚤、蟑螂、蚊子和苍蝇。前两天下雨,天气闷热,屋子里蚊子和臭虫空中地面全部出动,把女工们咬得浑身上下奇痒难忍。桑阿珠睡到半夜,忽然起身,把脑袋下的枕头翻个身,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臭虫。女工们如见了仇人,把一个一个臭虫掐死,手指上都是臭虫腹中的点点鲜血。现在,大家把床上的一条条席子卷成卷,两手捧起朝地上一下一下地像打夯一般地敲,臭虫掉落在地上,眼睛尖的吴凤珍就先用脚踩那些乱走的臭虫。女工们又拿出床板,也放在屋外的土地上,阿蕙手里拎一个白铜大水壶,朝床板的缝隙里慢慢地用滚烫的开水往下浇,被开水烫死的臭虫一只只往下掉。桑阿珠说:“这两天晚上我们可以睡个太平觉了。”吴凤珍同意地说:“是啊。”

几个女工都到女工大姐阿蕙住的屋子里玩。隔壁的绵绵同是桑阿珠在一个车间做工的,也来了,阿珠叫她二姐。这些女工在一起,从纺织女工的头发都剪短说起,说到上海街头女人的各种发式,上海女人走进理发店,请高等技师把头发烫成特别式样:蓬头鬼式、乱柴窠式、屁股式、文蛋壳式、大蒜头式,一切奇形怪状都有,任人选取。不过,女学生的清汤挂面的发式,走在街上,倒也别具一格。

她们又讲起厂里的事情。绵绵说:“昨天,车间里出事故了。柯福生被厂里请来指导安装和操作进口纺织机的英国工程师叫去参加培训,让他做我们细纱车间的保全工,也就是机修工。机修工平时还要负责给细纱车间和布机车间的机器加油。加油是个苦差使,他每天要管一百五十部机车,每部上下一共七十九个油眼,自动车一百二十多个油眼,有许多油眼在机器底下,加油的人要睡在地上脸朝上,手举油壶,油才加得进。”

吴凤珍说:“是啊,加油的小工,一天到晚在车间里忽起忽卧,忽爬忽跑,他们累得腰都痛了。有许多油眼是在机器里的,柯福生和女工们都为了节省时间,给机器加油时,机器都是不关停的。往常倒也无事,昨天,柯福生给机器加油,不巧,他的左手给压断了。”

桑阿珠说:“是啊,我就在附近的车弄里做活,看到柯福生躺在血泊里,我两脚都发软了。”

讲到这里,阿珠忽然轻轻地对阿蕙说:“我下身全湿了。”

桑阿珠就去屋角坐马桶,她解下裤子一看,全是鲜血。她浑身一软,就像那天她看见柯福生躺在血泊里。她手里的马桶盖子“扑”地掉在地上。

阿蕙闻声走过去,低头看了一下,说:“阿珠,你来月经了。”

“月经?”阿珠茫然。

阿蕙说:“可怜阿珠自己的姆妈也不在这里。”

绵绵说:“还是我们来帮帮她吧。”

绵绵就抱阿珠躺在床上,把她穿的石榴红纱裙揭开。家织布短裤的裤裆已经被浸得鲜红。阿蕙轻轻解开阿珠的裤带,阿珠感觉自己的下体娇嫩得一阵微风吹过都会弄粗糙。这屋子里还有两个姑娘,一个比阿珠年纪小两岁,另一个比阿珠年纪大两岁,年纪大的那个,也因为营养差,工作劳累,还没有好好发育。她们站在一边朝阿珠的下身好奇地看着。

阿珠急了:“我情愿死,也不好给人随意看的。”

阿蕙笑着说:“她们的下面跟你的一样。”

阿珠说:“不看不看。”阿珠长得好看,又是一个正经女子,就是对着同性的女人,她也会害羞的。

“不看就不看。”那两个姑娘被赶出去了。一个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另一个年纪小的女子调皮,却猫着腰,躲到屋后,把糊窗户的《申报》报纸捅破一个洞,眯起一只眼睛看。只见大姐把阿珠的两腿一掀,掰将开来,炕上红红白白,像开花时节的桃树林和李树林。过了一会,只听门打开的声响,正在看“西洋镜”的她连忙闪身走了。

过一会儿,二姐绵绵来了。阿珠已经照大姐阿蕙的吩咐,在坐桶里洗净了血,用布揩干了。她站着,叉开两条腿,大姐阿蕙接过二姐绵绵刚才取来的物事,是用一个白布做成的东西,拿出一些纸衬着,教阿珠在自己的胯下捆缚停当,又说:“阿珠,你以后来月经了,就这样做,纸湿透了解开来,换些清爽纸头依旧缚好。直等身上干净了才好解去。”阿珠说:“你用的是什么符啊,这么灵验?我现在身上就舒服多了。”绵绵说:“这是叠的草纸,哪是什么符。”阿珠又说:“你这白布做的东西真灵巧,恰好缚在裆下,你怎么就预先知道做端整了?”

绵绵说:“这是我原来做来自己用的,本来做了两只,这只还没有用上,我知道你来月经了,就拿给你用,这叫月经带,我以后再给你拿针线做一个,做的时候你也来看,以后学会自己做了,用坏了以后还能替上,我们女人一生里,用这个带子的时间很长。”阿珠说“:你也有这个病吗?到底是什么病,会不会死?”阿蕙笑着说:“这不是病,更不会死,这叫做月经,医书上说的,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七七四十九而天癸绝。其中有早的,十二三岁也就来了。往后每个月要来一回呢。”

阿珠皱皱眉头:“真讨厌。”

阿蕙现在每个月总有一次,她肚子痛了,腰也酸了,全身的血液好像流到了一个地方,一股一股地冲下来。对着阿珠,阿蕙却认真地说:“月经是个好东西,有了月经,我们女人会变得漂亮,胸脯也鼓出来。你阿珠本来生得就好看,现在就更加好看。有了月经,男女交配后才会生得出小囡。”

听得阿珠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上海是从河滩湿地上生长出来的。河滩湿地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洪水来时可以吸收过多的水分,减弱洪峰;洪水过后,水分再慢慢释放,保持相对平稳的河流流量,这是个天然的防洪堤。湿地包括沼泽地、湿原、泥炭地或水域地带,带有或静止或流动的水体,湿地的植被可以比草地更能牢牢地抓住土地。上海的东北角有个天后庙,就在那片与江边湿地相连的土地上。今天,品丰纱厂放假一天,桑阿珠穿着干净的布衫裤,朝天后庙小镇走来。她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片棚户区,就想,那里该是江南制造局的工人宿舍了。她看见过来一个工人,就去问路,再走过几家,找到了靳阿成。屋子里小茂在,他说“:阿成在游泳。”阿珠走到黄浦江岸边,只见水波远处有一个小黑点。阿成正在江水中游泳。桑阿珠不会游泳,没学过,从前在老家乡下,年纪大的人说:“女人不好下水游泳,女人身上不清爽,要惹海龙王发怒的。”以前,阿珠也没有听说过女人会游泳,直到来到上海,她才听说外国女人有许多会游泳。听到附近的船上有人叫阿成,阿成停下了,往回游。黄浦江上,船的左舷浮动着红色的灯光,水中倒影闪烁。阿成一见是桑阿珠,眼前一亮,他抹干了身上的水渍,忙说: “阿珠,你来了?”阿成一张“国”字脸,肤色黑里透红。阿珠笑着点点头。

阿成把阿珠领进屋。这间小屋原本是当地人家的一个羊棚间,地方小,阿成和小茂合住。阿珠坐在阿成的床上,她看看四周,说“:你们这块地方住的工人不少。”阿成说:“是的。起初制造局盖有简陋的单身宿舍,规定工人一律住在局内,最多的时候可以容纳一千多人。后来,工人增多,家眷也从各地来到上海,宿舍里容纳不下,就允许工人们在附近自由居住。有的在沿江滩地上搭建地窝棚,合群而居;有的在附近小镇上当地农家合租一间阁楼;还有少数的工人住在小船上、破废的汽车里。临江码头的一片河滩逐渐成了棚户区。”

阿珠说:“我口渴了。”阿成烧了一壶水,随后给阿珠端来一杯。阿成说“:原先我们喝水是从黄浦江中舀的,冬天水凉,当然要烧开。后来,挖了几口井,也就喝井水了。”桑阿珠接过茶缸,却觉得烫,就把缸子放下。她说:“上海滩来了洋人,他们不喜欢喝河水,井水也不喝,要喝人工做的自来水,在离我们品丰纱厂不远的地方杨树浦造了一家大的自来水厂。”

阿成说:“自来水不能饮。我听得人家说,接水一定会连起两条不同的水管。龙管水,在水管里有两龙相斗,把两条龙的碎盔甲随着自来水吃到人肚子里,当然肚子会痛——就是现在不痛,以后也会痛。”

小茂说:“外国人还搞了煤气管,水管与煤气管接近,煤气的毒到水里,吃了也要肚子痛。自来水公司送给中国官员吃的自来水,有的人不敢吃,用来洗脸洗脚,有的人吃了,果然肚子痛了。”

阿珠听了他们的话半信半疑。阿成说:“阿珠,下个星期天你陪我到大自鸣钟去为厂里送货。”阿珠说“:好。”桑阿珠很相信他。坐了一会,阿成陪阿珠到外面,忽然,飞来成千上万只鸟儿,遮蔽了一大半天空。湿地为鸟儿们准备了营养丰富的小鱼啦螺蛳啦等美味的食物。它们一会儿在空中盘旋,一会儿俯冲而下,有的还贴着江面掠过,极快地伸喙捕捉水中的小鱼小虾。

桑阿珠说:“鸟真多,真好看啊。”

阿成识鸟,他就告诉阿珠:“那些成群出现的灰白色像小鸽子的鸟,它们不是鸽子,它们叫鹬鸟。这里有黑腹滨鹬、青脚滨鹬、斑胸滨鹬。那种一身洁白羽毛的叫白鹭。”

阿珠有些疑惑地问:“你们乡里也有这样多鸟吗?”

阿成说:“乡里的鸟跟上海的鸟不一样,我是来上海以后,跟一个老伯伯学的。”

阿成回到屋子里烧饭。他从屋梁上取下高高挂起的一条用一片荷叶遮灰尘的腊肉,那是他从浙江老家带来的,平时难得吃几次,就挂起来。小茂到外面菜地里摘来几只辣椒,阿珠动手做了腊肉片炒辣椒,还有一个番茄蛋花汤。阿成又到河边人家买来一条鲈鱼。阿珠放上葱姜,把鱼清蒸了。他们坐下一起吃饭。“今天的小菜蛮好,阿珠烧菜味道好。”阿成说。吃好了饭,要带阿珠去镇上逛。

这里有了两千多户工人居住,除了制造局的工人们,还住进了许多在码头上做码头装卸的工人。乡村气息浓厚的天后庙小镇,各种店铺多了,渐渐形成一个大镇。眼下正好过端午,从农历五月初一到初五,天天都有端阳节的活动。桑阿珠一路看过去,在家家门楣上方正中,都贴上“红判儿”纸马,是长方形黄纸红色木板印的钟馗像,虬髯环眼,官袍玉带,纱帽执剑,一幅京戏架子花脸的扮相,好威风煞气。“判儿”的四周印着被他驱伏的五毒:蝎子、蜈蚣、癞蛤蟆、壁虎、长虫(蛇),还有几个象征福祉的蝙蝠,表示除害灭病驱毒祈福。街门框上插着菖蒲和艾。蒲叶如剑,古人以艾为虎,插在门上辟邪禳灾以求平安康泰。

上海老城里,弄堂转弯处住的老魏是个瘦精精的驼背,老夫妻俩,不孕不育,没有子嗣,生活也贫寒。邻居汤老太平时让他们干活,对他们老两口子也施舍些食物和生活用品。

汤老太家的一只马桶是包给老魏家的,媳妇董招娣把她和婆婆合用的那只沉沉的马桶早晨拎到后门口,早起的驼背老魏就拎去放在弄堂十字路口。老魏在这条宝塔弄堂里承包了十六户人家的倒马桶的差事。

天还没有亮,就有一个苏北阿姨把黑漆漆的粪车推进了弄堂。等一会装满粪水的车子会很重。粪车做得也都结实,箍着铁皮的四个木车轮辐辏分明,在蛋硌路上隆隆地碾过。苏北阿姨手脚灵活地拎起一只接一只马桶倒,粪车的拉杆一端挂着一小桶清水,倒好一只马桶,她就用带长柄的洋铁罐小桶舀清水倒进马桶,再晃一晃,把余下的秽物倒进粪车,把空马桶再放到地上。肥是农家宝,城里人讲干净,两相方便。苏北阿姨倒粪车时,会记住把一只只马桶盖盖回去的时候不能盖错了,要不然就会给居民造成麻烦。路灯只有在外国人住的租界里安装,老城乡里依然黑灯瞎火,全靠月光、星光来照明。驼背老魏就推起四个轮子的小推车,上面装着四只空马桶,和魏老婆子一起到附近小河边去洗刷马桶。之后,驼背老魏再把洗干净的马桶放回到每户人家门边。汤家门口的马桶上斑驳的红漆已经剥落大半,露出浅褐色木头,马桶盖架在马桶沿上晾着。

苏北阿姨推粪车,已经来回几次了。推粪车有诀窍,空车靠推,满车靠拉。推车顺手,速度也快,而满车如果也来推,就会看不见前面的路况,高低不平,车子容易颠簸。粪车满了,她推到苏州河边的粪车集中地,那里河面上停泊着一排装粪船,船装满了,就摇着到乡下去卖给庄稼户肥田。

平时,有什么事要跟外人打交道,汤老太也使唤驼背老魏去做,免得儿媳招娣抛头露面。

董招娣是穷苦的船家女,十六岁那年随父亲来运棉花,父亲不幸染病暴卒,她无家可归,就由一个在上海的远亲介绍,进了汤老太的家门,给她的独子做童养媳。董招娣嫁到上海城里汤家,就成了汤阿嫂。汤阿嫂的娘家靠近乌泾乡,土地不宜种稻宜种棉。棉花于阴历四月初撒种,五月出苗,六月骤长,高的有四五尺,当中要锄几次棉苗丛间的杂草,到了七月中旬已经可以摘取棉花,八月可以收足,迟的也不过是在九月中旬。上海最初的纺织工具简陋,出品也粗俗。到了元朝元贞年间,黄道婆从崖州回到故乡上海乌泾乡,才改良了纺织工具,上海的棉布成为名产,输向四面八方。上海的沙船人称“豆船”,以南下载豆为主,虽然沙船从没有被称为“布船”,北上却以载棉布为大宗。从此,上海不论乡镇城里,白屋朱门无懒妇,妇女多从事纺织。

在距离棉花棉布市场不远,老城厢一条马路口竖着贞洁烈女石牌坊,旁边的一条石库门弄堂里,一头银发的汤家老太太今年已经六十七岁。汤老太每天早晨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两只隔夜手洗干净,她的手掌心里总是放一对核桃转来转去。汤老太高寿在于她修炼核桃功。一对陈年核桃在汤老太的掌心转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功夫练得可以使两只核桃同时往左旋,也可以同时朝右转,再后来,两只核桃同时一只朝左旋,一只朝右转。一年四季,从不间断,越练越奇了。再后来,即使汤老太把手掌摊平,毫不用力,也只见一对核桃在转动,在摩擦,此时却听不见丝毫声响。再后来,汤老太练功,右手开始转动核桃,左手拿一把黄豆,放几颗黄豆与那对核桃一起,直到把那几颗黄豆磨成了豆浆。她把右手里的豆浆放进青瓷小碗里,不到两个时辰,一把黄豆变成了大半碗白白的豆浆。然后,她端着碗,一仰头,把豆浆全部喝下去。天天如此。就这样,汤老太练出了一手软硬劲。汤老太还喜欢听宣卷调,那时客堂里宣卷调正流行,正演说《洛阳桥》故事,许多闲人簇拥观听,讲的是尼姑私奔的故事。汤老太也去听,她的有些发福的身体坐上旧藤椅,旧藤椅咯咯作响。后来,楼下宣卷已毕,一片寂然,唯有汤老太仍然回味不已。有人见汤老太也爱听尼姑私奔的故事,就背着她讲:“汤老太这辈子再要跟男人睡觉,要等到再到红脚桶里翻个身。”

驼背老魏因为要靠汤家给些钱,对汤老太说的都是好话:“老太太高寿,在我们老家,在清朝,如果你是男人的话你就已经做官了。”

汤老太说:“说笑话,平头百姓一个。多活了一点岁数,就算做官啦?”

老魏说:“可不是,古时有一句俗语:‘七十为官。’意思是说,人到了七十岁,就如同当了官,可以好好享受了,还受到人们的敬重。我们乡绩涌县,从前有个名叫福则许的老人,因为他年过古稀,经过同里四人推举,蒙署理绩溪县正堂陈详情上报后,户部清高册颁赐‘顶戴光荣’。顶戴是清代官员等级的帽饰,也就是荣誉七品官。”

汤老太说:“七品官有多大?”

“相当于县太爷。”老魏说,“清代的户部掌管全国的土地、财税和户籍,户部尚书相当于一品官。‘顶戴光荣’是给民间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年人的一种荣誉,尽管是虚名一个,但必须要郑重其事地在户部注册,还直接颁赐捷报。”

汤老太命硬,丈夫六十没出头就死了,儿子也不长命。守寡多年的她目力还好,看得清烈女石牌坊上的小字。汤老太就和从二十七岁起开始守寡的儿媳妇守着一个遗腹子宝宝一起过活。汤家这一对寡婆寡媳享受着几分祖业,收取不算多的房租。平时两人织些布,让驼背老魏拿到市上去卖,卖来的钱补贴些家用。生活虽然不富裕,量入而出,却也吃穿不愁。有一次,儿媳董招娣告诉汤老太:“婆妈,街上那个卖猪肉的今朝多称给我两斤猪肉,我买好肉回家自己再称发现的。”还有一句话放在董招娣的肚皮里没有说出来:那卖肉的别人叫他海根,这海根平日看她的眼神异样,跟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怪。

汤老太听了说:“招娣,你不要跟他多说话。这肉也不要退了,他就是要你去跟他多搭腔。以后再也不要上他那儿去买肉了。男人就是这样,你越在意他,他越是要跟你骨头轻的。招娣,你把儿子拉扯大了,就一切都有了。妇道人家贞洁最重要。还有,汤家的一根苗就是宝宝,如果‘拖油瓶’再跟娘改嫁到人家家里去,我的宝贝孙子吃苦是免不了的。”

董招娣点头称是。作为媳妇,在家织织布,换些钱贴补家用,闲时逗逗孩子,生活也平静。董招娣是家中纺纱织布的好手。织布工序一开始,她先要把一绞绞棉纱散开,放进一个大缸中层层叠好,在河中挑水倒入缸里,招娣一人赤脚跳进缸中不断地踏,直到棉纱全部湿透,取出绞干。下一步就是染色,在一个大灶上安有一只大铁锅,水烧开后放入颜料、碱,还有盐,这是汤老太放的,因为放多少有比例。然后把棉纱一绞一绞地放入染色,颜色一般以蓝色、黑色为主,偶尔也染些红、黄、绿色。染好的纱要再到河水中洗涤,去除余色,并在日光下晒干。纱染好以后织布的工序就开始了。

首先,汤老太和招娣把纱摇到一个个木筒子上,再把各种颜色的纱筒插到一个有竹棒的经纱架上。例如做成蓝白条子花纹的,排成十根白纱四根蓝纱为一组,这样数十组就组成经纱。用带钩工具把一根根纱穿入梳理架孔中,全部穿好把纱头打一个结,套到经纱轮上,经纱轮直径有两米左右。这样,招娣用手匀速转动,将一组组纱绕到经纱轮上,汤老太全神贯注地观察每一根移动的纱,一有断头就要马上停住轮子把纱头接好。大约转过十几转,有六匹左右(十市尺为一丈,十丈为一匹),就截断打一个结,如此往复经纱,在经纱中随时要添换用完纱的筒子。经好纱,再把绕在经纱轮上的经纱全部并列绕转到纱轴上,两个人一起缓慢均匀扳转,等绕转完毕,卸下经纱轴,就进行穿综工序。穿了综还要穿扣,是把经纱平面顺序穿到扣中,不能漏下一根,否则织成的布就是次品了,完成后安装到织布机上,就可以开始织布了。汤老太在媳妇面前以身作则,自从汤老头因病去世以后,汤老太就扔了胭脂水粉,再也不穿红着绿。凡是绣有鸳鸯、蝴蝶的衣物衾枕一律不用,家里没有一件男人用的器物,连家里的神龛供的既不是赵公元帅,也不是如来佛,而是黄道婆,旁边挂着一副对联:“买不尽淞江布,收不尽魏塘纱。”讲的又是纺纱织布干活的事。

汤老太自己年迈,走不多路,这样,叫驼背老魏帮帮手,可以减轻媳妇的负担,还可以多一双眼睛,盯着董招娣一眼,叫她不能到人多的地方,以免时长日久,跟别人眉来眼去地找姘头。因为汤家婆婆管得严,董招娣的衣装总是一式一色。

董招娣从市场上把絮好棉花加工搓成的“条子”买回家,就用一根丫杈把一束一束“条子”顺序挂到厢房的屋梁上,准备自家织布用。

董招娣一天可以纺成棉花八两。媳妇手巧,汤老太看得中,上经车,又“刷布”,经过浆渍,上机开织。汤家两台布机,媳妇一台,婆婆一台。招娣又勤快,有时还点上油灯开两个时辰夜工。第二天,布匹织成,招娣就抱布入市,卖布买米买“条子”。经营棉花和棉布的商人们在小东门外开设了许多店铺,那里就形成一个棉花棉布的市场。棉花市场上售原棉少,多的是卖“条子”。城里城外的织妇多来买“条子”。棉花采好以后,便需拣花,即摘去不洁及不好的部分,然后轧花,用轧车去掉棉籽,棉籽去了之后,用弓弹花,使其轻松如云,成为“絮”,把絮卷于削竹而成的“栅子”上,搓成 “条子”,这才可以用纺车纺成纱。

农历二月头上的一天,才下午两点钟,董招娣就停下织布机,不干活了。她却到厨房里间忙,又是包水饺,又是煎饼。灶膛熄火后,她又把柴草烧的灰满满装了两盆。第二天一早,弄堂口开烟纸店的杨二嫂就起来,梳洗完毕,像过新年一样穿戴整齐,她头戴娘家陪嫁的金银花丝首饰,腕上戴一副碧玉手镯。她去自家灶堂,端出满满一铜盆昨日用柴草烧的灰,迈步出门,把薪灰撒在弄堂里十字路口的水井台边,一条灰线撒在一路上,让薪灰再进入自家的房门,布入宅厨,旋绕水缸。杨二嫂一面撒,一面口中连声呼道:

引龙,引龙,

引龙回归。

她的丈夫杨二也端起一盆烧柴灰,在院子里画起一个一个大圆圈,圈外画梯子与圆圈相接,这叫做“打灰囤”,是祈祷丰收的意思。杨二打好灰囤,肩挑一对木梢桶去担水,排在青石井台旁边的队伍后面。只见这一天,各家各户人人早起,纷纷出门汲水,人来人往于井台边与小河旁。杨二嫂担上水,回家路上看见金兰也端着一箩黄糠,从自家屋里厢出来,一直沿着弄堂的蛋硌路,引向行人来往的马路上,一弯银项圈在她的脖颈间轻轻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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