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阿珠刚端起脸盆,就“哇”地一声呕了,酸水一吐再吐,她好像不是站在平地上,而是乘海船遇到大风大浪似的。酸水变成苦水,她吐出了苦胆汁。阿珠听人介绍,到镇上去看老中医。老中医捋着几茎细如狼毫笔尖的胡须,一番问切之后,说道:“恭喜恭喜,胎气很正。”
啊,原来是自己怀上孩子了。阿珠心里焦急起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心如火烧。她知道,喜新厌旧的屠希右先后又调了三个模样长得漂亮的女工进布袋厂。虽然在车间里,在棉花包后面,见没有人注意,屠希右还会借故来到桑阿珠身边,把手伸到桑阿珠的裤裆、胸前重重地摸一把,桑阿珠也不做声。谁叫老天让我是个贱女人。但是,把桑阿珠再叫到账房间里去关上房门寻欢作乐的事却再也没有过。原先的账房间现在叫做总管写字间了,里面新添了一张躺椅,桑阿珠早先也去享用过几次,现在那里却是“屠骚卵”与其他女工销魂的地方了。不过,桑阿珠心里明白,每次发工钱,都给她多记了几个工,这是屠希右暗地里的关照。果然,第二天,桑阿珠放工以后,特地借故去了那间写字间里,屠希右在里面。十分钟以后,阿珠从账房间里走出来,一张脸上却是愁苦。她想,刚才屠希右叫我独自一人去打胎。惬意的是他,吃苦的是我,我还有苦讲不出。如今应该怎么办?遇上这样的事情,自己的娘又在乡下老家,也没有其他的人可以商量了。桑阿珠晚上睡在床上,摸摸自己的肚子,想得脑门子发胀。
桑阿珠实在睡不着,她就起床。阿珠想起别人说的话,叫心静自然凉。阿珠不识字,不会读书,她就找出纸和笔。那是以前同屋住过的小娟的,小娟在家乡帮助农耕的长辈画九九图,也就是“九九消寒表”。小娟到上海做工以后还保持老家的女孩子习性。现在,阿珠就坐在桌子边,学小娟的样,用笔画“九九图”。九九图,这样画:画表一幅,上下九行,每行九格,恰好八十一格。自冬至开始,逐日涂一圈圈于一格里,记下当日天气的好坏。如果是晴天,就把下半个圆圈涂黑;如果是阴天,就把上半个圆圈涂黑;刮风则涂圆圈的左半边;雨天涂圆圈的右半边;遇上雪天就在圆圈当中套上一个小圆,格满则寒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雪坐当中。”在八十一天之中查看阴晴雨雪天数,推测明年农家庄户的丰歉。这一画,阿珠的心思平静了。小囡是在我肚皮里的,我要把他生出来。凝神出办法。渐渐地,她就想出一个办法来了。当九九图填了四分之三,她自信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过了几天,阿珠约了阿成来到她的屋子里。桑阿珠买来一些熟菜,请阿成喝酒。阿成喝了酒,吃了菜。阿珠把碗筷摊在桌上,她说:“阿成,我的背痒了,你来帮我搔搔背。我的手够不着。”阿成就把一只手伸进阿珠的衣服里,帮阿珠搔背。桑阿珠扭了一下身子说:“人家全身痒了。”说完,她就钻进帐子里去了。阿成愣愣地坐着,脑袋有些昏。忽然,阿珠的脑袋钻出帐门,小声说“:你也钻进来。”满嘴酒气的阿成动作变得不大灵活地钻进来了,他看见,桑阿珠平躺在床上,头枕着砻糠枕头,脸腮红得像桃花瓣,她闭着眼睛,好像有些累。阿成蹲坐在帐子里,不知阿珠在想什么。这时,桑阿珠想的是,前两天,有人来跟桑阿珠说媒,要给桑阿珠介绍一个男人,他在英国老板开的自来水厂里做。桑阿珠犹豫了,虽然她也知道自来水厂的工人收入多,但是,因为以前有了跟屠希右的这一段事情,所以她又生怕被距离本厂较近的自来水厂那个工人知道,会不会不要她或者结婚以后会不喜欢她,阿珠谢绝了。她仍然想跟着阿成。阿成说过一定要娶她的。桑阿珠睁开眼睛,对阿成说:“今天我要奖励你。”阿成问“:奖励什么?”桑阿珠说“:给你看,给你摸。”阿成尽管喝了酒,却感到有些意外,说“:你不怕我以后不要你啦?”桑阿珠说“:你坏。就是你以后不要我,我也要给你,因为我最喜欢你。”桑阿珠叫阿成把她的衣裤全部脱完。桑阿珠两条光滑的腿间藏着一朵玲珑精巧的黑牡丹。桑阿珠拉了阿成的手,放在花蕊上面。阿成说:“小心冷着。”他就用另一只手拉过一条棉被给阿珠的腹部盖上。
阿成用手摸了一会,说:“哎哟哎哟,我憋不住了,下面要喷出来了。”桑阿珠说: “笨蛋,让它喷到我这里来好了。”阿成说:“会出事情吗?”桑阿珠说“:我都不怕,你还怕啥?”阿成三下五除二地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桑阿珠紧紧地抱住阿成的赤裸的身体,把他引导入港,自己的两条腿夹住,扭动着。阿成的火山口终于喷出炽热的岩浆了。桑阿珠身心松弛。
第二次,这两个人又在一起了,桑阿珠害怕肚子的宝贝被压坏,她要跟阿成好,却不让他上床,阿珠说:“我们今天戳,要学狗狗的动作。”她就脱下裤子,趴在床沿,翘起屁股,让小黑牡丹换一个角度裸露在阿成的面前。这样,阿成做性事就不会压着阿珠的肚子了。阿成像春天桃花汛期里的鱼,从阿珠的背后把糊状的精子射进去。完事了,阿珠束着裤子,对阿成说:“我们快把喜事办了吧。”阿成高兴地说:“好。”
第二天,中午吃饭,桑阿珠看到车间窗外,有两个穿棉袄的女孩子在前街沿上 “造房子”,现在她再看到小孩子就会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正在成形的小宝宝。“造房子”是上海小姑娘爱玩的一种游戏,先在地面上画出方格,表示房子。把一块瓦片投进第一格方格,参加游戏的几个女孩子便单腿一蹬,跳进方格,把瓦片依次向下面的方格里踢去,直到全部方格跳完。脚踩线,脚落地,瓦片压线,都算犯规,算输,参加者立即就被罚下场。桑阿珠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们“造房子”了。她想起从老家到上海都有的习俗,孕妇多看女孩,自己会生女孩子;多看男孩,她就会生男孩子。阿珠不喜欢生女儿。女人命苦,长到十几岁,就要开始被男人“吃豆腐”,十八岁了还要来月经,一直跟到老。听别人说,女人生孩子痛得死去活来。阿珠就去看墙上那张已经发黄破旧的的年画,上面画着一个眉心点着吉祥痣的穿红肚兜的大胖小子,他光着屁股骑着一条大鲤鱼。阿珠不禁念叨:“送子娘娘保佑我。”
过了几个月,阿成下班来家。阿珠已经烧好了晚饭,她对阿成说:“我有了。”
阿成不明白,问:“你有什么了?”桑阿珠说:“有了你的种了。”阿成说:“真的吗?”
桑阿珠:“那还会假?”阿成仔细看看,发现阿珠的肚子是有些鼓起来了。晚上躺在床上,阿成兴奋地说:“阿珠,我要你。”睡在床上的阿珠叉开腿说:“你睡在床上侧过身体来戳,稍微轻一点,不要太用力,肚子里的小宝宝不会压坏掉。你的精液以后流在小宝宝的头皮上,他生出来以后头皮会长奶癣。”阿成说:“好的,我当心一点。我下面痒得很。”两人就这样弄了。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天,桑阿珠在纺织厂里上工,忽然感到肚子痛了。她交给“拿摩温”一块在竹片上烫字的“如厕记时牌”,就去了茅厕。过了一会,“摇车头”阿黄也拿了两张草纸去上厕所。刚走到厕所门口,她听到里面传出来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阿黄进去一看,是桑阿珠在里面,她已经迈不动脚步,手提着裤子没系上,肚子疼得弯着腰,羊水已经流出来了。阿黄见了这情景,想起她的妈妈给人做过几次接生婆,她在旁边眼睛也看得熟了,就帮助阿珠。最后,阿黄用自己的牙齿把小孩连着母体的脐带咬断。阿珠年纪轻,产门不紧,骨盆不硬,虽然时间仓促,条件也简陋,但是她倒也没有受太大的痛苦。就这样,阿珠在茅厕里面生下了一个女婴。小孩子哇哇地哭,劲蛮大的。
柏琴仙看见了,说:“阿珠把女儿养在茅房里,真不容易,快些把她送回家去。”这件事情被屠希右知道了,倒没有难为她,就说去一个女工陪着,把桑阿珠送到家里去吧,陪去的人记工。后来,是柏琴仙把桑阿珠送到她的家里去的。
桑阿珠被送回家里坐月子,路上的几个妇女看见了这婴儿。躺在床上的阿珠心里高兴,人却极度疲乏。阿成放工以后回家来,看到老婆生了个女儿,心说自己做爸爸了。虽然不是儿子,但是,看着女儿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心里生出一阵怜爱之情。按照邻居老辈人的吩咐,阿成在门框外面贴了一张半尺长的红纸条。依照本地乡俗,这提醒周围的人以及有来人,屋子有产妇在坐月子。
过了两天,阿成的妈妈也从乡下来上海,照顾媳妇和孙女。她先说了喂奶的事情,接着,她对媳妇说:“小囡的头,骨头嫩,睡觉时要朝天、朝左和朝右三面轮流睡睡。因为老是朝天睡,头要扁,老是侧在一边睡,她左边的耳朵或者是右边的耳朵就会变小了。”桑阿珠坐在床上,怀抱小毛毛,把自己的鼓鼓的奶头塞在小嘴里喂奶。她听到了婆婆的话,心里忽然一动,说:“妈妈,我晓得了。”
晚上,阿成睡在老婆的身边,心里高兴。阿珠说“:我要停生意了,厂里的产妇都是这样的。我上个月还有大半个月的工资没有拿,你歇两天有空,到厂里总管办公室找屠希右去拿来。”阿成说“:好的,我去拿。阿珠,你这一年不做都没有关系。我还年轻,我多做一些。”阿珠说“:等我身体恢复了,我就再去做。我听说,上海还会再开纱厂,像我有在厂里做过的纺织手艺,会寻得到工作的。”
阿成一边说着话,一边摸着阿珠鼓鼓的奶子。阿珠说:“毛毛起啥个小名呢?人家的小囡也是叫毛毛、毛毛的。”这时阿成说:“阿珠,毛毛是个小姑娘,希望她长大以后凭一双巧手,会劳动,有饭吃,就叫靳巧巧吧。”桑阿珠说:“好的。”
第二天,阿成吃好早饭,他朝女儿的脸上亲一口,就干劲冲天地上工去了。
阳光照进屋子。今天,阿婆看媳妇身体好些,她也出门去。她说到咸瓜街去买鱼,给阿珠发奶,好喂小孩子。上海城内东门外有一条咸瓜街。咸瓜在上海方言里解释为腌制的酱瓜。咸瓜街上没有咸瓜店,而是上海的一个海鱼农贸市场。福建泉州、漳州的海船商人从南贩进的洋货,福建盛产的蔗糖、干果和海产,其中海产是大宗产品。时下海上捕捞后的鲜货当场用冰块冷藏,行市中就把海鲜叫做“冰鲜”,一时无法销售的海鲜则立即用盐腌制,行市中称“咸鲜”。五月份是鲜鱼旺季,价格便宜。这里成为鱼市的中心,贩鱼要趁早,租界内的一些鱼贩子都在早晨三四点钟陆续来贩货,渔船也纷纷在这里靠岸。到处排满了鲜鱼和咸鱼,各渔行设立起临时记账的桌子,有用蜡烛照明的,也有用竹竿支起数十只煤油灯的。有的鱼贩就自己直接上渔船购货。只见渔船的舱口上,悬了一根大秤,鱼贩要买鱼,就把自己的竹皮篮子吊下舱底,底下把鱼装满后再吊上来,在大秤上一称,由管秤的老板照市价口头上算出价钱,鱼贩当场付钱。
小孩的眠床就在桑阿珠 “坐痧母娘”的床的旁边。桑阿珠知道,小孩睡眠要足,桑阿珠看着女儿,心里又隐隐地有些担忧。跟最喜欢自己的阿成是一家人了,现在又有了足月的女儿,多好啊。可是,自己心里有数,这个小囡不是阿成的,是厂里账房间的屠希右的。但是,“大小耳朵”屠希右不认账,自己也不得不这样做了。这样做,就担心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如果小孩子长大后也显出一副大小耳朵的样子,也是左边小右边大,哪个人有心朝这上面去想,我的事情如果因为女儿的长相穿帮了的话,那么阿成会不会不再喜欢我呢?男人的心思也讲不清楚的。
桑阿珠心里如同塞了一团麦芒,乱糟糟的还刺人。她闭上眼睛,又在心里拨打起小九九。婆婆说的小囡的头骨头嫩,要两边睡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有了,阿珠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她马上要去做的。她在床上坐起身来,把脸朝天花板正甜甜地睡着的女儿抱起来,让她朝右边侧睡,把她的右耳朵压在下面。阿珠想,今后就让她老是这样睡。
在机器制造局里工人轮休的一天,阿成到品丰纺织厂的总管写字间去了。厂门口的小木板房里探出一个戴硬盖帽的脑袋,问他是谁,他说是桑阿珠的男人,来找账房间屠先生的。那个厂警就让他进去。正好有几部大板车拉着厚重的花包要进厂送货,厂警走出来拉开大门。这时,阿成看见那个厂警的右手是没有的,垂着的一只空袖管飘飘荡荡。车进厂以后,厂警一边关门,一边望着阿成的背影,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请问你是屠先生吗?”“是的。”那个瘦高个子放下一本账簿,回过头来,用他的那双小眼睛看了看阿成。“我是布袋车间桑阿珠的男人。”阿成有些拘谨地对他说,“我来讨桑阿珠的工钱,她生小孩了。”屠希右对阿成倒也客客气气。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封好的纸包,里面的银圆把纸包稍稍鼓起。屠希右说:“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她做了二十三天,我也照她做满一个月开钱给她。桑阿珠做事也算认真,所以,我特地多开给她一个月的工资,其他女工生小孩这个是没有的。其实,这是从俞宅巍老板支给我的钱里挪一些出来的,你也不要到外面去声张。当然,在我们厂里,桑阿珠跟别人生小孩一样,也停工了。现在你拆开纸包数一数。”
阿成接了钱,数了数钱,一个不差。他感激不尽地连连道谢。屠希右又说:“照厂规,全上海都是一样的,生小孩子要停工。桑阿珠也一样。但是,如果她以后不带小囡了,身体也好了,再要回到原来的厂里来,也不是不可以的。当然,还要经过厂里的商量和决定。”阿成觉得这个总管先生蛮好,通情达理。阿成又谢谢他,弯下腰来鞠个躬,回身走了。今天他不能马上回家抱女儿,因为,他要去到制造局里加班加点,为了多拿些工钱,好回去交给老婆养女儿。
不久以后,这个织布车间里就睡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她就睡在她的母亲桑阿珠的织布机下面的篮子里,要吃奶,从下面抱上来。让婴儿在工厂的车间过日子,对他们而言很不卫生。厂里起先也禁止女人们带婴儿进厂,说婴儿自己不做工,会妨碍他们母亲的工作。纱厂里的女工们就提出了,放在车间里的婴儿并不妨碍女工做工,相反,年轻的母亲会用双倍的注意照料着纱棒和布梭,不仅要使她自己不饿肚皮,更要使她的孩子不饿肚皮。厂方考虑到,这批带婴儿的年轻母亲往往是在厂里干过几年的技术熟练的女工,只要不再喂小孩子吃奶了,她们便可以为厂里挡车干上好几十年,厂方也就同意女工在不影响织布的数量和质量的前提下,把需要哺乳的婴儿带进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