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宅巍的儿子俞宙襟忽染喉痧,高烧五日未退。俞宅巍心里着急,为办厂经营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走不开,儿子重病事,也只得托给妻子沈秋苹去照管。办厂不易,千头万绪。这一天,沈秋苹外披猩红缎面白狐镶里的昭君套,坐着一顶轿子去静安寺。轿子后面跟着两名健壮仆妇,一色青绸短袄,青绢帕头。到庙里烧香拜菩萨前,沈秋苹给了那佛婆几个钱,佛婆高兴地谢了。过了一会,当家的姑子来了,她又拿出钱来给尼姑做香火钱。尼姑接着银子笑着说:“刚才已经赏了钱,现在太太的赏赐,小尼怎好再受呢。”沈秋苹眼见那尼姑手里接着银子,嘴里却说着客气话,她也完全懂得她们的心思,就说:“拿着吧,出家人也不容易。”当家的尼姑引着沈秋苹去正殿,她虔诚地烧香拜菩萨,一心祈祷儿子的病快好。
在俞宅里,俞宅巍正在和于广识商量着厂里的事情。
于广识说:“上次,我奉俞总办之命,延聘美国工程师哈森和四位洋匠做品丰纱厂的指导。哈森认为我国棉花抽丝不长,提出必须就花性改制机器。我就命哈森携带上中国出产的棉花赴英美各国的纺织厂去试机。”
说起品丰纱厂的机器设备,俞宅巍就像对自己手上的指纹那样清楚。品丰厂里有美国造的纺纱锭三万五千条,英国造的织布机五百三十架。两百来个男工,主要是纺织机维修工,好些是从苏州请到上海的。从上海和江浙一带招来的上千个女工,专事纺织。为了讨个吉利,俞宅巍还让纱厂会办刘藕舫在重阳那天,带领新招的机匠和几个“拿摩温”同去苏州吴山借登高,祭祀机匠神和黄道婆,保佑新办的品丰纱厂平安兴隆。
佣人巧妮引进一个人,他行礼说:“两位老爷都在啊。”俞宅巍一看,是严龙,就问:“你到通州买棉花,跟通州的地方官和棉农商量的改良棉花的事怎样了?”严龙说“:我就是来向俞总办汇报的。那一带的人,常年织原布、粗布、标布,春夏大多织竹布,秋冬大多织斜纹布或提花绒布,织斜纹布或提花布,对于棉花的质量也有要求。”俞宅巍说:“用洋机器使得对棉花的要求提高了,如果仅有从英国来的好机器,而中国棉花原料不过关,还是不行。我国种棉不得法,应该就近商请地方官,派出懂得业务技术的专人到乡村去劝谕棉农留心栽种。”于广识说:“为提高棉花质量,我请教过几位种棉的行家,他们也有一些办法。譬如说,布撒棉种要疏离一些,每穴下种时,必须多下些种子,大约四五颗棉子一穴,棉苗出土以后多加肥料。再在每一个穴中选取结实强壮的保留,这是提高棉花种质量的一个办法。”俞宅巍说:“原料直接关系到产品的质量,这件事要花大力气去办。”于广识和严龙说: “好的好的。”
送走了客人,沈秋苹回来了。刚才她从大王庙里烧香拜菩萨出来,见庙门口围着不少灾民在乞讨,听说江苏吴兴县等地发生了特大水灾。她分发了一些铜板给灾民。她对俞宅巍说:“你等会出去,衣袋里多放些铜板。路上现在叫化子很多,有的拖老带幼,瘦得连路也走不动,看了实在是可怜。”又对管账的人说:“多准备一些铜板散钱,给老爷备上。”
俞宅巍说:“我现在出去,就是和上海商业公所的薛祖言他们一起商量给灾区募捐的事情。夏秋之交,阴雨连绵,顺直一带山洪暴发,酿成数十年未有之奇灾。灾情发生后,《申报》上发布劝募赈捐启事。成立了救疫医队、掩埋队,专门掩埋暴露的尸骸;放赈队随带棉衣两千套、白米数百担、洋银数千元,医赈兼施。家里女眷们募捐赈灾,搞一个女界义赈会如何?”沈秋苹说“:好。”俞宅巍出去办事了。
女儿漱兰从外面回来,沈秋苹对几个女儿说:“你们的爸爸是中国红十字会负责人,我已捐了三百圆大洋。明天,哈同夫人罗迦陵在哈同花园搞义卖会,捐助灾民,我再捐出一副玉镯,参加义卖。”漱兰说:“好啊,我和两个女同学从张园看完电影乘电车回来,看见流动电车上也悬挂起红十字会募捐广告。”
俞家的小女儿佩兰仰脸看着妈妈手中的玉镯,上面散发出素雅温润的光泽,心里难免有些舍不得,但也只得随妈妈这样做。佩兰想了想,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用双手捧出一个陶器小狗做的扑满,交给妈妈说:“我也捐钱。这是爸爸给我的零用钱。那些吃不上饭的小孩子多可怜哪。”
回到学校宿舍以后,这天,俞漱兰斜倚在挂着蚊帐的床上,读一部康斯坦著的小说《城里的女友》。这本小说在上海风靡一时。在这间宿舍里放着一盆茉莉,正散发出缕缕清香。
这时,门被轻叩两下,有个清脆的声音轻唤:“漱兰。”是好友秦汝爱来了。俞漱兰把小说放在缀有荷叶边的枕头下面,起身拉开了门,把秦汝爱让进屋。秦汝爱刚午睡过,脸颊红红的,穿着宽袖的阴丹士林布校裙,散发出淡淡的胰子味。俞漱兰信手摘下几小粒白色茉莉花,放在秦汝爱的手心里,清香便爬上了秦汝爱的纤手。俞漱兰拿起一把牛角梳,对着一面小圆镜梳理头发,再把一弯蒙着浅色花布的头箍从光滑的额前轻轻推上去,箍住一头乌黑的秀发。
墙上挂着着色淡雅的月份牌,画面上三个淡妆的女学生在郊游。秦汝爱微微笑了,因为她的宿舍里,室友也带来同一位画家画的月份牌,画面为两个女学生在梳妆。她们商量好的,今天一起去学校礼堂参加校会。俞漱兰脱下了夏日的衣裳,也换上校服,校服庄重的黑色反衬出俞漱兰和秦汝爱的白皙皮肤。
俞漱兰和秦汝爱从三面带有走廊的宿舍的小方院子里走出来,沿着绿荫道路,朝着礼堂走去。这里是上海的教会大学圣保罗大学。校园内的芭蕉绿得如涂过一层蜡,闪闪发亮。今天的校会在屋顶盖有蝴蝶瓦的礼堂里举行,同学们陆续来到礼堂。秦汝爱说:“听说,今天请来演讲的是来自北方的圣路易大学的校长赫连摩霄。”俞漱兰说:“他肯定说得一口好英语。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教会大学。”
先是一位女学生代表发言。她走上主席台,恭敬地向鲍特校长鞠躬。鲍特校长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女学生迎上面颊,按照西洋的习俗,让鲍特校长亲亲自己的脸。跟漂亮的中国女学生贴脸,鲍特校长心情舒畅。主持校会的教务长杰克以一口流利悦耳的英语把赫连摩霄校长介绍给大家。
赫连摩霄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浆洗硬朗的白衬衫,黑底白星的宽领带。他的高耸的鼻梁微微有些发红。出人意料的是,一开口,说的竟是带杭州口音的普通话。赫连摩霄说:“你们刚进校的时候,还是一个个‘小伢儿’,现在却将要成为社会的栋粱。”老家就在浙江杭州的俞漱兰兴奋了,悄悄地跟女伴秦汝爱咬耳朵:“赫连摩霄的普通话说得跟杭州人几乎没有区别。赫连校长的这一手,真好像是‘将’了鲍特校长一‘军’。”最后,轮到鲍特校长致辞了。他说:“今朝,阿拉在格德隆重开保罗大学的一次校会,我对中国学生有感情,我对中国文化也有感情。”几句上海方言一出,台下响起笑声和掌声。鲍特又说普通话:“我的最爱则是,焚一炉好香,抚瑶琴数曲,烹一壶好茶,读《楚辞》数章;泼几幅米家山水,拓一本《兰亭》;听好鸟枝头,看落花水面。”说得来劲,蓝睛黄发高鼻的鲍特校长竟如中国的私塾先生一般摇头晃脑,台下的学生们笑着拍手。鲍特听见台下的笑声和掌声,感到自己的模仿得到大家的欣赏,他的脑袋摇得越发厉害了。
上海人都明白,“阿拉”是我们,“格德”是这里,而鲍特说的“毕业”的后一个字读若“涅”,秦汝爱知道,这是正宗的老上海的说法。秦汝爱看到台上端坐着的赫连摩霄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她猜测他不仅是对有些上海话的语词有些费解,更为鲍特老兄突然亮相的这一手感到惊奇,他们算是打了个平手吧。
散会已是傍晚,这一对好朋友手牵着手,回宿舍去。走在校内林荫道上,从附近的女生宿舍传来一阵喇叭声,吹奏着爱尔兰民歌《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在喇叭的伴奏下,那间女生宿舍里有四五位女生正一起歌唱着,动听的歌声在校园的晚风中飘荡。俞漱兰说:“她们是高年级的学生。一天的事情她们都做完了,有闲心来唱歌了。”秦汝爱轻声说:“漱兰,你看。”俞漱兰抬眼望去,原来,有五六个男同学这时端坐在那间女生宿舍外面的草地和台阶上,静静地听屋子里的女生弹琴唱歌,听歌者虽然此时因院墙的阻隔而不能看见歌唱者的容貌身姿,可是他们可以肯定,那些歌者一定是一位位美丽典雅的淑女。
在林荫路上迎面而来的男同学总爱把一双双眼睛看看身姿婀娜、容貌秀美的女生,此时也不例外,秦汝爱报之以平静的对视,俞漱兰被瞅得不好意思,她把头深深地俯向自己的隆起的胸前。附近,一些同学三五成群,还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同学正徜徉于美丽的校园。有一些同学模仿法国人,女同学穿法式套裙,男同学戴着法兰西帽,风度翩翩,他们卿卿我我地走在一起。走到岔路口,俞漱兰和秦汝爱分手回各自的寝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