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二月初,徐冠槐这次主动去了拙园路上的褚府,他有一件文事想得到能诗好客的褚先生的帮助。现在两人很熟悉了。记得初次应邀去褚府,那次昆曲演唱会确是热闹,褚夫人白韵菲也对徐冠槐很热情。曲未终人未散之际,褚府一位男仆特地邀徐冠槐到书房里小坐,褚璧允特地对他说:“你如果有何文学上的打算,无论是创作和研究,或是和其他文友一起做些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话,请不要客气。”褚府座中这么多的达官贵人,褚璧允却抽出空闲跟自己一介文人聊天,使得徐冠槐心里不由得生出感动。今天来褚府,却不凑巧,正逢褚璧允外出办事去了。徐冠槐正想返身回去,门房认出了来客是上次来出席昆曲夜宴的那位诗人,就说:“你等等,我再进去问一下褚夫人。”他就进屋去,把徐冠槐来访的事禀告了。
过一会儿,门房出来,说:“褚夫人请徐先生进屋一叙。”徐冠槐见了白韵菲,两人客套了一番,白韵菲说:“三哥他今天出门去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家。如果公事办妥,他也不会在外面多耽搁。今天,请徐先生在府上用便饭吧。”三哥即指褚璧允,他在家中排行为三。徐冠槐想,也不便推辞,或许过一会还可以遇到回家来的褚璧允,要求他给予学术资助的事情,还是当面说为好。否则下次还得再来面谈。徐冠槐和褚家的几个子女围坐一张餐桌,褚家的孩子衣饰大方整洁,言谈彬彬有礼。徐冠槐在褚家捧碗执箸,不无拘束。白韵菲见状,就随意说:“徐先生,这道龙虎斗是我们广东的特色菜,你尝尝。”
徐冠槐伸箸夹了一段蛇肉,品尝着,接着又谈起他关心的诗词:“褚先生在法国写的那些诗颇有韵味,充满闲情逸致,跟他当年反清时作的诗风格不同。”“是啊,”白韵菲告诉徐冠槐说,“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的战役失败之后,我们夫妇被通缉,便逃往法国。时间一长,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异国生活。三哥在巴黎写这首诗,他已经打算在法国定居从事文学创作,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欧洲历史。可是我不同意,劝他回国继续从事政治。回国后,三哥对于以徐世昌为总统的北京政府感到失望,对南方的官僚政客也不满,看不到国家的出路何在,他决定退出政治舞台,再度赴法。这一次,因为我不赞成三哥脱离政治,赌气没有与他同行。后来,三哥日夜思念我和刚出生的大女儿,只在法国待了几个月就回国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陪三哥一起去,也许我们就会在法国定居,因为法国政府已经批准了他定居的申请了。”
白韵菲知道,褚璧允颇赞赏徐冠槐的文才和文人气质。饭后,她让仆人给徐冠槐沏了一杯茶,问“:徐先生,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呀?”徐冠槐说:“我在翻译‘二十四史’中的《宋书·乐志》的歌词。”白韵菲说“:那活可不省力吧。”徐冠槐说:“做学问,由此及彼的事情太多了。白先生跟褚先生那么多年,也知道南朝刘宋时期,我国音韵学发展最有成就。我花了大工夫,把古诗用现代语翻译成歌词,工整、押韵。我又发现,竖排的乐词后面跟着一横、二横不等的符号,此类乐词横排后,如何铺排标志,心里却没有底了。为此,我此事还未结束,又有一个新的课题可做了,那就是再写一本《历代乐律历志通览校释》。” “都赶紧写出来,有益于儒林词坛。”白韵菲说, “三哥其实最爱跟文人词客交往了。他爱读书,自己也写了不少诗。”
一只猫跳上了白韵菲的右膝,如有所待地抬头仰望。白韵菲俯下头,用广东方言问它饥饱温寒,用面颊偎依毛茸茸的猫背。她一只手抱起猫,另一只手抚摸猫的柔和亮丽的毛。猫沉醉在温暖里,把四肢立在白韵菲的手心,猫把背脊朝房顶耸上去,变幻诡异。徐冠槐想,猫的奇丽精灵自有不少中外典故,九命猫即为一例。屋子里静静的,徐冠槐吟出一首词来。见他沉吟的样子,白韵菲让佣人给添上茶水后,说:“徐先生又有诗兴了?”徐冠槐说:“是一首《鹧鸪天》词。就咏这只猫咪。可有纸墨?”
不知何时,猫已经跳下白韵菲的掌心去了。白韵菲铺上一张上好的宣纸,砚台里注水磨墨,徐冠槐从笔筒里取出一支金不换中白云,以一手清朴的章草挥就一首新词,写此猫的娇媚和主人家的生活优雅。白韵菲站在他身后,看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便吟诵起来,说“:好,词好字也好。三哥回来见了一定会喜欢。三哥最喜欢跟文人打交道了。诗酒山水的生活何处去买?实在是没有办法,政坛苍茫,他也只能委曲求全了。”她又说“:徐先生,下次来别忘记带上你的名章印上。”徐冠槐答应了。这时,有电话来,是褚璧允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对妻子说说:“韵菲,今天日本佐滕大佐请客,商谈要事。我就不回来吃晚饭了。”白韵菲说:“好的,三哥。初春乍暖还寒,晚上注意添上件衣服,我让司机给你准备了。噢,徐冠槐先生等你有一会儿了。”对方说:“徐先生吗?好,让他来接听电话。”白韵菲将话筒交给徐冠槐。徐冠槐说了来意,褚璧允在电话里说:“办刊物研究诗词,这是好事,我理应出力的。徐兄,你回去写一个预算来,你看还需要多少钱,我来解决。下次,等我有些空了,我发帖子,请你和诸位文朋诗友一起去文庙设宴赏花。”徐冠槐道了谢,放下话筒,便向白韵菲告辞回家了。
“对呀,”俞漱兰说,“明天,我们早些去,拍好照片,我们一起去大马路旁边的小花园鞋店,我想去买一双绣花鞋。听说,那个小花园鞋店是大上海最有名的一家女用鞋店了。汝爱,建议你也去买一双鞋,打扮打扮自己。我们圣保罗大学的女学生中平时打扮时髦的其实不少呢。”
秦汝爱说:“我还不想买,我有一双鞋还没穿过。我倒想再去四马路买几本小说来看。徐和张爱玲的小说都写得好。”“又是小说。”俞漱兰笑着说,“你小说看得还算少吗?汝爱,你想从那些小说里找到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吗?”“漱兰。”秦汝爱娇嗔地说。
第二天,俞漱兰和秦汝爱到凤飞照相馆去照相。凤飞照相馆是以电影明星池凤和莺飞两位的名字合成的,生意兴隆。吃过早饭,两人一起出校。路上行人不多。俞漱兰说:“我最喜欢看莺飞的电影。当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姆妈带我去看电影,是莺飞第一次拍的电影,叫《谢红》,讲一位聪明美丽的大学校花谢红周旋于追逐她的四个男性之间。我当时还小,故事情节还不大懂,姆妈也不会跟我讲,我只晓得里面的一个校花小姐老嗲的。”秦汝爱平时书刊看得多,知道的典故也多,她说:“你讲的《谢红》我只是在《电通画报》上看过剧照。影片上映以后,莺飞的美貌吸引了大批观众,上座率很高,莺飞也因此走红。她的电影我看过一部写逼良为娼的《渔家女》。莺飞在片子中演的是阿玲,她的演技超过了以往的表演水平,声誉扶摇直上。她后来居上,甚至与最红的明星池凤也快齐名了,凤飞照相馆就是在这个时候命名的。”
“听说,追她的影迷求爱信有几大麻袋呢。”俞漱兰说。过了一会,仿佛触动了什么心事,俞漱兰轻轻叹一口气。秦汝爱说:“好好儿的,你叹什么气呀?”俞漱兰说:“上个星期,我姑妈叫我去相亲。姑妈说,我进大学了,也该找朋友了。我说我还要读书。姑妈说,去看吧。”秦汝爱问:“怎么样?”俞漱兰说:“那个男的是在洋行里做事的,也就是个小职员吧。五官还端正,就是文弱了一些,跟我说话时,还咳了两次嗽。我跟他谈了一些时候,觉得他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小职员的命,挺安于现状的。他对我倒是关心周到的,连着三个星期,我们每个星期见一次面。但是,对于他,我心里也不知怎么才好。”
秦汝爱说:“这种事情我也不懂。只是我想起我的一个姨表姐说的话。”俞漱兰问:“什么话?”秦汝爱接着说:“我的第三个姨表姐到美国去留学,嫁给了一个洋人。上次回国把那个洋女婿带回来,一同来看我们,大家都觉得挺好奇的。连我的其他几个姨表姐也都好奇。我们就问她:‘中国姑娘嫁给姓张的中国人,叫张太太;嫁姓王的,叫王太太;现在你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今后我们应该称呼你为什么太太呢? ’”俞漱兰说:“倒也是个问题。”秦汝爱说:“三表姐就说了,‘我们五个姐妹年幼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我们,你们以后都姓“碰”啊!碰到谁,就是谁!所以,我今天就嫁了个洋人,他是“碰先生”,我呢,当然就是“碰太太”啦。’漱兰,你说好玩不?”
俞漱兰听着,笑了笑,又微蹙起那双好看的眉毛,思索着什么。俞漱兰的家庭很富有,但她却感到周围那些公子哥儿俗气。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要去寻找更加浪漫清新的爱情。
拍好照片,两个姑娘来到了一片明黄的静安寺,在那里吃了素斋面。她们坐上有轨电车,一路叮叮当当地响着朝东驶去。附近有一座哈同公园,里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共有八十多座楼、四十余座亭子、十大院落、九条马道,其他小桥小树,不可胜数。现在为了保障这哈同公园里的安静幽雅,连横贯上海的交通干道,就是从静安寺到外滩的有轨电车车道,到了这里也得远远避开,从卡德路就掉头北去,经爱文义路就绕道而过。在车上时,天空下起了细雨。这一带商店多了,各国租界又给上海带来浓厚的欧美情调。秦汝爱和俞漱兰游玩了几个地方。最后,她们两人来到了小花园鞋店,玻璃橱窗和玻璃柜台里展示不少种类的女鞋,中西式样都有,新颖而做工考究。店堂里的顾客几乎全是女性。俞漱兰买了一双绣花鞋,秦汝爱挺有兴趣地在柜台前看。
外面的细雨也还没有停,秦汝爱从玻璃橱窗望出去,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出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的光彩,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再添了一重光彩。因为外面下雨,几位女顾客便在店堂里逗留着。这时,有两位年纪约二十来岁的女子走进店堂。年长的较为丰满,穿着桃红色大襟滚边绸袄,描眉画眼,胸前缀着水钻镶成的别针,戴上一副装饰眼镜;年轻些的着宝蓝色对襟衣裳,显出窈窕的腰身,虽然淡妆,却更显出俏丽。她们带来一阵扑鼻的脂粉香。
“四阿姐,这双鞋子蛮灵光的。”那小女子的一口上海话带着媚软的苏州木渎口音。她伸出纤手,指着放在玻璃柜里一双做工考究的女鞋说。“对咯。”年长些的那位看了看,说“伙计,拿出来试一试。”她唤道。“来哉。”身穿浅灰色阴丹士林布长衫的店员殷勤地为那个小女子拿出另一双鞋来,说:“小姐,这双鞋子款式最新,在我们店家是独一无二的。穿上这双鞋,不要说在上海滩,就是走在法国巴黎凡尔赛宫里,也是灵光的。”小女子穿上这双特别好看的鞋,拿过装鞋的纸盒盒盖,倒置在地上,脚踩上去站着,感到还蛮舒服的。“称心吗?”那位四阿姐问。小女子点点头。四阿姐就叫伙计来,他们正在为其他顾客忙碌。一个伙计连忙应道:“马上就过来。”
商店门外忽然响起两声喇叭鸣叫,一辆黑色奥斯汀轿车里钻出一位贵妇人,她怀抱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的“金银眼”波斯猫,款款步入店堂。身材瘦长的店伙计连忙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哈腰道:“三太太来啦?”
见不太宽敞的店堂里几张木椅上已经有好几位顾客坐着试鞋,伙计连忙返身搬出一张梨花木太师椅,让雍容华贵的三太太坐下。波斯猫眯着金眼,睁着银眼,伏在一边。三太太坐下说:“我上次订做的鞋子穿着适意,就是样子不大好看。再来买两双现成的。”“好的。”伙计捧出几只鞋盒,让贵妇人试穿。那个年长些的穿桃红色大襟衫的女子也想买一双鞋,正在挑选。三太太试了几双都不满意。她头一扭,正好看见那个穿宝蓝色对襟衫的小女子手里的那双鞋,三太太的眼睛蓦地一亮:“快把那双鞋拿来看看。”
小女子也就把自己手中的那双鞋递过去。谁知看着看着,那三太太就爱不释手了。她问伙计:“这双鞋多少价钱?”那个伙计为难地故意慢了半拍,报了价钱,又说: “这双鞋子她刚才已经买好了。三太太,我明朝一早就去进货,送到你府上来好吗?”三太太瞥见小女子手中捏着钱,就说:“钞票还没付呢,又不算买好的。”那位四阿姐也不相让,跟三太太争执起来。最后,终于理在先来后到,那双鞋子还是让小女子买下了。
鞋店的珠挂门帘忽然哗啦啦地拉起,钻进一个剃桃子头的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的脑袋,他说:“两位阿姐在这里,阿婆叫你们现在马上回去。”这两个女子拿着装新鞋的大纸盒相伴而去。这时,气鼓鼓地坐在那里的三太太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望着玻璃橱窗外远去的背影,愤愤地说:“神气点啥?四马路会乐里的货色。她们的一双脚不晓得被多少男人捏过了,还当成是三寸金莲呢。自己就是破鞋,还配穿好鞋子!”有个店员劝道:“也不一定是会乐里来的,你看人家还戴着一副眼镜。”这话又惹起三太太的火气:“从前,上海的妓女总是领导时装新潮流的。等到外国电影到了上海,老百姓都喜欢看电影,就流行中国电影和中国女明星,上海时髦女人的一部分风头就被电影明星们占去了。因为外国发明的眼镜为现代的标志,所以,现在无论交际花还是妓女都喜欢戴上一副装饰性的眼镜。”
店外的小雨已经停息。秦汝爱和俞漱兰走出门去。在路上,秦汝爱想起刚才意外地看到这幕情景,说:“真像是一出文明戏。”一辆轿车从路边驶过,溅起一些污水,俞漱兰拉着秦汝爱闪到一边。俞漱兰说“:那个三太太仗势欺人,不讲道理,是她不对。”她又问:“汝爱,刚才那个三太太骂四马路什么里的货色?在读大学前,你长在上海,晓得的东西要比我多。”秦汝爱说:“那是会乐里,又叫长三堂子,是上海的妓院所在。”听了这话,俞漱兰的脸颊有些发烫,她看着地面朝前走,一边说:“她们也蛮可怜的。”两个人乘上有轨电车,一路叮叮当当地响着,朝前上海西区的圣保罗大学驶去。
这一年的三月初,乔辉颐来到徐冠槐已经搬迁了的家。这时,徐冠槐的家已经十分宽舒了,三室一厅,他有了自己的书房。这天晚上,妻子给他煮了海参鱼肚羹,吃了可养胃,他的胃病也有好多时候不犯了。这一次乔辉颐来,事先没有约好,他是晚上来的,有些匆促。乔辉颐跟徐冠槐寒暄了几句,就问道:“徐先生是否有意去南京褚先生那边任职?”说完他就找个话题,走出屋子,跟徐冠槐的二儿子说话去了。乔辉颐心里有数,文人心理活动的特点,他们一般会想上一阵才表态的。
屋子里,徐冠槐独自坐着。想起就是在不久前,春节前后,褚璧允又到了上海,他遣秘书乔辉颐来家,说:“褚先生想和你一叙久别之情,小车现在就停在楼下。”徐冠槐就和乔辉颐一同前去了。
在车上,乔辉颐说:“最近,我应褚先生的要求,管一些上海生产的棉布的事情。”徐冠槐说:“我记得在大马路附近的盆汤弄里有过一个洋布公会,里面设置有棉布市场。”他知道,上海的棉布交易在一九三○年之前并无正式的市场组织,一般都集中在盆汤弄洋布公会内进行买卖。一九三○年,洋布公会和振华堂洋布公会合并,成立棉布同业公会,在盆汤弄设立了棉布市场。以后这家棉布现场规模更大了,又搬迁到山西南路去了。
乔辉颐笑了笑说:“徐先生真是桃花源中人。现在是战时,皇军和褚先生他们都强令收购棉布,那家棉布市场早已关闭了。”在此时期,乔辉颐染指上海的棉布市场,他也从中得到不少私利。
轿车轻轻地行驶,进了一扇大铁门,在一条宽阔的水泥路通道上,他们的车通过了日本兵的好几道防线。在车上,乔辉颐侧着脑袋,轻声地对旁边座位的徐冠槐说:“褚先生现在正与皇军合作,倡导和平救国运动。”见了褚璧允,徐冠槐劝他不要上了日本人的当,褚璧允眼圈一红,说:“时下生灵涂炭,全国形势复杂危险,在这个时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徐冠槐见他如此感伤,倒也无言了。
这时,乔辉颐又回到这间屋子,屋里的挂钟当当敲响。乔辉颐说“:徐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啦。”徐冠槐缓缓地回答他刚才的问话“:乔先生,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只希望有个比较安定的地方,搞点教育事业,业余再搞些诗词的创作与研究。”乔辉颐握住了徐冠槐的手,说“:好,我明白徐先生的意思了。”
过了五天,徐冠槐授课以后朝家里走,发现一路上自己遇到了怪事。原本一位喜欢国文的学生见了徐冠槐,他连忙头往下一低,赶快走了。徐冠槐以前曾经关心帮助过的一个女同学,她的母亲住在他回家必经之路的沿街底面房子里,原本见到他总是要打招呼,这次正在外面晾晒衣服的她远远地见到徐冠槐走过来,却急急地回屋去,把门关上了。连到以前常去的邮局去寄挂号信,那个老员工也不理不睬,把徐冠槐要买的邮票扔出窗口了事。徐冠槐想,怎么一眨眼,我成了一个讨人嫌的怪物啦。
报贩的消息来得快,邮局里还没有卖报,已经有几个报童在街上激动地边奔跑边喊:“快报快报,一九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汪记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徐冠槐连忙买下一份《申报》,赫然登着新政权已经在南京正式成立。同一版面上还刊出了 “新政府”成员的名单,他急急地扫视着,忽然,他见到:“徐冠槐,立法院委员,兼文教委副主任。”徐冠槐的脑袋轰地一下成了一口锅,喜怒哀乐、紧张激动、兴奋担心与害怕全都搅成一锅粥。他知道,先前彼方的几次暗示和所说原来都是真的了。上次,褚璧允派人叫我去南京,我回答模糊,原来,他们是一片诚心的。一介文人的自己如今入仕了,宦海深似海,而且又是非常时期的汪记这样的宦海,真是说不上是喜是悲还是愧。
徐家附近的弄堂内外跟先前一样,卖小吃食品的当中仍然是山东人卖高脚馒头,苏北人卖“老虎脚爪”、草炉饼,上海本地人卖白糖梅子,还有广东人卖橄榄。徐冠槐想起,上次来他家的广东人乔辉颐曾经对他说,来他家的路上,乔辉颐还是第一次看到在上海有广东人卖橄榄,那卖橄榄的挎着布做的一只口袋,提一把用火油箱做的胡琴。乔辉颐站下听了一会,发现火油箱做的胡琴拉不出复杂音调,也不太好听,拉出来的曲子却是粤味浓郁,特别有趣。徐冠槐急急地走上家中的楼梯,沏了一杯龙井,平息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时,他看见,桌上已经放着一张由上海至南京的火车票了,是一等车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发车。他想,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今天问题放在我的面前了,褚先生那边的态度十分明朗,我在上海的朋友易仲如的态度却是相反。于我,到底是要熊掌还是要鱼?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知道,这是在读小学的老二背着一只蓝布书包回家来了。他没有到爹爹的书房里来,跟往常一样,去他母亲屋里了。
枯坐书桌前的徐冠槐隔着虚掩的房门,听见屋外妻子在跟老二说:“你今天又在学校里淘气啦?你背后用粉笔灰画的是什么?啊,像个乌龟。”“我没有淘气,”老二说,“是放学以后,班上的一群同学追着骂我,说我是‘小汉奸’,说我爹爹要卖国,说 ‘多少老百姓在逃难,他的老子却跑去做巴结日本鬼子的大官,挣大钱’,他们一起围着我骂。有个同学用纸用针刺上一个乌龟的图案,里面装上粉笔灰,包成一个小纸包,乘我不注意时,拍在我的背上。后来是胡老师给我解了围,让我回家来。呜呜。妈,爹爹为什么要去做这种被别人骂的事情呢?”徐冠槐想象得出儿子背后拍上的粉笔灰图案和他的一脸委屈,但是,徐冠槐也不愿走出去安慰。此时当着妻儿的面,作为一家之主的他又能说什么呢?这时,他又分明听见了女儿雅芬的哭声。现在,他不得不在家人们的面前出现了。
原来,就是在今天下午,当天的报纸发行以后,汪记政府组阁名单也不知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中学校内。铃响以后,开始上课时,正好是班会,徐雅芬班上就有一些同学,包括男生,也包括几个女生一起在座位上用日语讲着几个奇怪的名词。他们平时都学英语的,这时却偏不用英语说了。其中有两个是英国职员和美国职员的孩子,他们的家本来住在苏州河边的河滨大楼。河滨大楼高八层,底层和二层主要出租做办公用房。底层基本上被京沪、沪杭甬两路铁路局租用,一层则被英商达利洋行、美国华纳影片公司、米高梅影片公司租用,二楼的部分为大楼管理人员、办公室使用,三楼以上则为公寓,在此居住的多是高级经营管理人员,如惠罗公司部门经理、颐中烟草公司运输部主管、远东钢丝布厂总经理、金城烟草公司远东经理等。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苏州河北岸沿线的虹口和杨树浦地段虽然是公共租界的范围,可实际上已经被日军强占。位于虹口的河滨大楼虽然没有被日伪接管,但是已经处于日伪势力的包围下而治安混乱。于是有相当一部分侨民迁出河滨大楼,搬进苏州河南岸的“孤岛”。每天他们到学校去了,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很紧张和担心。
徐雅芬个子较高,平时上课坐在教室的后排,她只见有些同学无所顾忌地都扭过头来看着她,脸上都是气愤的表情。平时只会用日语说“爸爸”“妈妈”“你好”“再见”等常用单词的徐雅芬这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日本词语跟她有关。这时,一个新从外省转学到这里来的男同学开始骂她,但他的日语却讲不好,中间夹杂着许多中文,说的是:“立法院委员。”又说到蕉原荒野、松根石垣等日本要人的名字。于是,徐雅芬联想到近些天,家中找爹爹的多是南京方面褚璧允那边的人,以及从他们的嘴里所说的蕉原荒野、松根石垣等日本军政要员的名字。每当客人走后,爹爹就沉默了,心事重重。她心里明白,现在同学们骂的是自己的爹爹,徐雅芬心里委屈,双臂伏在课桌上,呜呜地哭了。教室里才渐渐静下来。现在回到家里,徐雅芬只跟妈妈把这件事情说了,当看到她的爹爹走出屋子,她闭着嘴不说了。
妻子在对儿子说:“衣服换下来,妈给你洗洗。好啦,也别怪你爹爹,你想想,我们家这么些人,都要吃要用,你爹爹撑这个家容易吗?又是到处上课,又是写文章挣稿费到深更半夜,他身体又有病。你也见过上次他犯胃病,都昏了过去,可是他还是要让你们都上学念书。因为打仗,这几年他更辛苦,你看看,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要比前几年好得多了,比你周围的同学也不差。如果我们也跟着别人逃难,你爹爹的这条命都要送掉。那时,你们姐弟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呢?再说,你爹爹只会拿笔,连杀一只鸡的力气也没有的,又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呢?好啦好啦,等再过几年,你大姐能够工作赚钱了,家里的条件就会好一些了。你爹爹其他的事也不去做了,就是上上课,写写文章。眼下再大的事情不也就过去了吗?”徐冠槐的脸色很不好,他的右手捂着胃,他的胃疼又犯了。妻子扶着他进了里屋,说:“快服药,进屋里休息,可别受气。”屋外安静了。服了药的徐冠槐倚着藤椅,双臂在脑后屈起,叠起的手掌枕着脑袋,双目微闭,一声不吭。
忽然有邮差送电报来,徐冠槐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已公布任命,请速来宁共商大事。”透过这份电报,徐冠槐看到其背后一片花团锦簇,灯红酒绿。但又似看到波诡云谲,水深莫测。掌灯时分,一家人围坐着吃饭,妻子特意从凝香斋里叫来一品锅等好几个菜。徐冠槐吃不下饭,他出神地持着筷子,眼睛看着儿女们夹菜吃饭。忽然,徐冠槐心中一热,眼圈红了。他站起来,挪开椅子,走回卧室去。
那天晚上,由大女儿雅芬去照顾弟、妹,妻子默默地帮徐冠槐打点行装。在一只安着一对半圆形木提手的帆布包里,装着几只罗宋面包和沙利文饼干,还有几包胃药;徐冠槐常看的几本古书放在包里杂物食品的上面,以便他在路上可随时翻阅。徐冠槐坐在灯下,无言垂泪。妻子拿着一块热毛巾来给他拭泪,说:“睡吧,明天还要起早赶火车。”这时,徐冠槐一把攥住妻子的手,放开声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