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上,豆绿色河水缓缓流,有一艘木船沿着河水驶进来。那只船上的一个小姑娘才八岁光景,她叫田小芬,她的父亲、母亲和外公都在这只船上,过着船民的生活。
这个小码头其实也就是个浅坡,不宽敞,却要停靠不少条船只,河边结实些的树干就成了系缆绳的绳桩。迟来的船只驶不近岸边码头,就只得远远地停靠在苏州河中央处。为了泊稳,有的会跟附近的船老大打个招呼,把自家船上的缆绳系在临近的船上,有的任由它去。船上的人总要上岸办些事,也是约定俗成,即使是陌生人,也尽可无妨碍地从自家的船上踩着别家的船沿,踩过五六条船,从河中央可以走到岸上去,无人会挡道不让行。如果两只船彼此之间距离相隔远了,就架上一块跳板,等回来后再取下。沿着水码头边,别的船家停了船也都上岸去买菜买米,或者去买一块油毛毡,来补一下漏雨的舱篷。他们在这里过不了几日,便要重新启程,继续他们的水上漂泊。
但是,今天田长喜家的那只旧木船来的并不算早,他却一意要往岸边靠。田长喜手持撑篙,站在船头,跟别人打招呼,别的船民也就让让他,田家的小船就蜿蜒曲折地船间隙驶到岸边。天色已晚,田长喜撑了一天的船,也就吃好晚饭休息了。船舱里,夫妻俩躺在一起,田长喜跟妻子商量,他说:“我们的木船底破了,有一个漏洞,光靠桐油石灰来填,那肯定维持时间不长,不能再行船了。十多年来,我们以船为家。现在船坏了,不要说再买新的船,就是连修都没有钱。要说回乡吧,老家今年又遭了水灾,还有不少人出来逃荒呢。眼下我们一家人就在上海落户吧。”
小芬娘听了丈夫的话,皱起眉头说:“我们从前在老家种过地,后来就一直摇船,到了大城市上海。不种地,不摇船,爹爹又老,小芬又小,我们一家四口人靠什么糊口营生呢?”
田长喜说:“上次,为了躲风暴,我们的船在宁波的避风港航行。我听得别的船家说,清朝末年,朝廷废除了漕运,大量漕船上的水手纷纷离江上岸,流落到沿江的各个城市里谋生。在上海就有不少这样的人。有家还不是各得其所,生儿育女嘛。就是听了他们的话,我这才动了上岸到大上海生活的心。至于干什么活路,到了上海以后,我再打听打听去,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天爷饿不死小家雀,还能难为我们这些大活人?”
小芬娘又愁:“在水上,我们一家还可以船为家;上了岸,这第一件事,哪有钱造房子呢?”
田长喜卖了个关子,笑笑说:“这个你倒一点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这回,田长喜家的动静与常人不同。一大早,田长喜就独自上岸张罗什么去了,屋里其他三口人都在船舱里收拾东西,有的东西打成包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穷,东西也不少,毕竟是个过平常日子的家呀。田长喜回来了,他借来了两架板车。只见田长喜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走下苏州河,站在浅水里,他伸出双手,借助河水的一些浮力,把船的另一头使劲抬起。小芬娘和小芬外公都站在岸上又是拉又是拽地帮忙,终于把这只木船拉出了水面,拖到了岸上。这时,田长喜夫妻俩坐着歇息,田小芬和她的外公这一老一小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棉被旧衣什么的都搬出来,只剩个空船木壳了。这里就留下小芬一个人坐在一边看管着这些家当。由田长喜夫妇和长喜的岳父一起用那两辆板车,把这只破旧的木船一直拉到离苏州河岸很近的棚户住宅区。在附近一块地势偏高的空地上,田长喜朝泥土地上牢牢地打下几根粗实的小木柱,然后又挥动铁榔头,拆下了船上的甲板和舱板;再邀了几个男劳力,一起把木船底朝上,一头搁在地上,另一头搁在那几根矮木柱上,几根大铁钉一敲,这木船就成了一个遮阳挡雨的木板房了。船底上那个不小的漏洞,原本胡乱塞着一些木板、破布,现在,干脆让那个破洞漏出来,上面搁块黑色的油毛毡,用两块砖压住,待到下雨的时候就盖上;待到天晴的时候,就移开那块毡,让屋子里透进阳光,晒得又干燥,又明亮。田长喜用拆下来的舱板把这小屋子拦为两间,一间给小芬的外公睡,另一间长喜一家三口住。
当田小芬和她的家人一起走进这个小木屋,她又惊又喜。温暖的小木屋里一盏煤油灯静静地照耀着,爸爸妈妈和外公都朝她笑着。从小就诞生在船上的小芬感到陆地上的世界变得不可思议地安静平和,原本呼吸的空气里都带着微腥的河水味;现在,空气却是清新舒畅。田小芬的两只脚原本因要撑住有时甚至是摇晃得很激烈的船甲板,天长日久,小芬年纪虽小,但是她的十个脚趾却都如大树的根须一般地叉开;现在,她走在平地上,她的脚异样地舒服轻松。小芬的头上,那块原本是船底破洞的小窗透着遥远的月光和星光。这一切,就像一个美妙的童话世界。
这天晚上,大家吃了上岸生活后的第一顿饭,上了床,吹熄了油灯。
长喜搂着妻子说:“睡在这岸上跟在船上是不一样的。睡在床上不再像从前那样人不摇床也摇。”小芬娘轻轻叹了一声,说:“咱们手里的几个钱经不起四个人花用,咱家接下去的营生呢?”
长喜换了条胳膊搂妻子,他说:“我正要跟你说到这里呢,从明天起,我天天走街串巷捡破烂卖,你去给人洗衣服、缝穷,让爹爹带着小芬,我们可以从早忙到晚。前面的教堂边有个教会办的孤儿院,要洗衣的;附近还有一家医院,住在医院里的病员也要洗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就住在这条苏州河边,靠这条水流不尽的苏州河,你给别人洗衣服不要花一文钱,单凭力气就可以挣钱吃饭呢。现在,小芬年纪还太小。再过几年,等到她可以到厂里做童工了,她就可以挣钱补贴家里了。听说,上海的好几家纱厂开着,都要招好多女工呢。”
听丈夫这样乐观地一说,小芬娘的心情才开朗起来。她也伸手紧紧搂住丈夫。
过了一会,她要起身。长喜问她:“你要做什么?”
小芬娘说:“我要为你缝补破衣服。从明天起,可不比在船上。虽然捡破烂,你成天要走到别人面前晃,衣服上的破洞总要缝补整齐才行。”
“为这?不急。”长喜拉过老婆的手,按在他的胯下,又说“:有烟没有火,比死还难过。快给这只烟枪‘点点火’。”
小芬娘在被窝里褪下裤子,给长喜点上“火”。她想,到了上海安身以后,未来的生活都似乎变得捉摸不定,眼下只有丈夫的这根鸡巴还是硬实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田长喜夫妻两个收拾利落,就对家中的一老一小说了昨天晚上他们夫妻俩的计划。最后,田长喜说“:你们就在家待着,到了傍晚,把晚饭烧好就行了。”
这时,田小芬说:“我和外公傍晚当然可以烧好晚饭。现在,我们马上也要出去干活挣钱。”
田长喜惊讶了:“你们挣钱?”
小芬的外公说:“对,我们祖孙俩也有活儿干,一起到镇上人多的地方去表演小魔术。面前地上放一个盆子,一天下来,也能捞上几个钱。”
母亲说:“那谁来看我们这个家?”
田长喜说:“我们这个家里还能有几件值钱的东西?我们出去把门锁上,再请隔壁常年在家的老魏照看一下。”
这四个人高兴地出门去了。
前面十字路口围着一堆人,“看变把戏的。”阿珠说。就跟站过去看。一个卖艺讨饭的小女孩,她的面前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田小芬变戏法”。她的爷爷在另一边摆摊算命。
路人啧啧称奇,才八岁光景的小女孩就会变戏法。那田小芬变的是三仙入洞。她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三只小瓷碗、三个红圆球,一只碗分别罩一个红球,再把两只碗各罩一只球,拿起来,一只碗空了,另一只碗里罩着两只球,可以互换。靳巧巧站在一边看得发呆。变戏法的田小芬指着相扣的两只碗,问:“你猜这里面现在有几只球?”靳巧巧说:“两只。”田小芬又问:“你往多里猜。”靳巧巧肯定地说“: 三只球。”这时,变戏法的田小芬笑嘻嘻地顺手揭起扣在上面的一只碗,只见满满的一碗赤豆从碗里溢了出来。靳巧巧惊讶地合不拢嘴了。
淞沪抗战爆发了。这一天凌晨三点,启明星刚刚升起,深蓝色天空吐露出白色。上海北段的沈家桥驻守着昨天刚刚到达上海的独立战斗工兵第三营。带兵来上海的是邹雷。康蘅卿开办的大公纱厂里已经驻扎着日本军队,纱厂的女工已不来上工了。
邹雷的这支部队专门从事埋地雷和挖地雷。部队除了手枪、步枪和机枪之外,还装备了集束炸药和火焰喷射器。他们的炮兵有一个装备了六门李文思炮的臼炮连。
三六九团二营在师属炮兵掩护的情况下,对大公纱厂进行了一次强攻。一开始步兵进攻十分顺利,他们迅速突破了纱厂的外围防线,但当进入纱厂的围墙之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宽阔的广场地上撒的全都是黄豆,士兵冲到里面之后立刻踩到地上的黄豆而失去平衡滑倒。这个时候,设置在大公纱厂的日军步枪和轻重机枪开始扫射。一瞬间,冲过去的中国士兵死伤一片,只得退出。指挥战斗的邹雷十分郁闷。他冥思苦想,决定采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术进攻。
早上四点五十分,邹雷的部队已经悄悄地来到进攻的出发地,距离大公纱厂仅五百米的一处隐蔽空地,等待最后总攻的开始。五点整,三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八十二师的榴弹炮向大公纱厂的阵地猛烈轰击。日军是把大公纱厂作为军营,在纱厂的外面构造了长长的防御阵地。操作大炮的国民党军的士兵采用近距离轰击的战术,对日本人构筑的碉堡的射击孔进行挨个“点名”。
乘着这个机会,担任正面攻击的三营开始了冲击。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们这次冲锋,每个人的背后都背着厚厚的棉被。很快这些士兵冲到了纱厂的院子里,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攻击,而是把自己背上的被子丢在了地上。厚厚的被子很快就罩住了满地的黄豆,后面的士兵踏着用被子开出的道路向里面猛冲。原来,这些棉被是那些附近的纱厂女工自发提供的。很快,中国士兵们就冲过了曾让他们损失惨重的院子,冲进了大公纱厂的一号和二号的细纱车间,战斗也很快在这两个车间内展开。一条条机车的车弄成了激战的掩体,几百个战士在窄小的区域里面肉搏,工兵铲和刺刀不停地挥舞,会聚成响亮的金属碰击声,被对手击中的惨叫声不时传来。不一会,车间的地面血流成河,尸体累累。就在那次战斗中,邹雷也被敌人用刺刀击中胸前和脸部,他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两天后,上海沦陷了,死里逃生的邹雷在伤兵医院里得到救护。因为他英勇善战,被连升两级,由营长升为正团长。只是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疤。
那是一九三九年冬末,褚璧允住在上海拙园路,他知道了徐冠槐的地址,也知道徐冠槐这时在上海。褚璧允就派他的随从秘书广东人乔辉颐来看徐冠槐。西装革履,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乔辉颐说:“徐先生,褚先生很想念你。他听说你的身体不好,准备给你一些友谊上的帮助,并不需要你做任何工作的。”他掏出一张面额不小的支票放在桌上,说:“徐先生,你先把这张支票收好。”徐冠槐感激地看了那张支票一眼,随即用一方汉白玉貔貅镇纸给压住。他想,上次拿到三马路“叫天应”当铺去的妻子的陪嫁首饰碧玉簪和一对小银花瓶可以先赎回家了。
乔辉颐说:“徐先生也十分熟悉褚壁允先生爱唱昆曲,他仰慕先前听过的江南著名昆曲团体天籁社,也知道易仲如曾经是天籁社的一员要角。他听说音乐名家易仲如也在上海,他跟你也交往过从,就也一起请过去。准备请几个上海京昆名家,在褚先生府上演出一次。”徐冠槐想了想,说:”好啊,那倒是一场票友盛会,我去跟易仲如说。正好过几天,他有事情来找我。”
乔辉颐坐了一会,就回去了。徐冠槐收起桌了上的那张支票。
徐冠槐回到他的那张书桌前面,继续分析晚唐的诗词。心绪有些乱,他把手中的毛笔搁在如五指山形的白瓷笔架上,走到五斗橱前,打开五灯收音机,女播音员娇滴滴的声音飘出来:”自从卢沟桥炮声一响,国共两党已经言和,一致响应蒋主席在庐山发表的奋起抗战、共赴国难的号召……”过了一会,电台里放起了《松花江上》的歌曲。徐冠槐按住旋钮,转到另一个电台,那里正播时代歌曲,一个女声千娇百媚地唱道:“我听得人家说,”女声小组唱:“说什么?”女领唱“: 桃花江上桃花多,”组唱:“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徐冠槐想:“这时代歌曲的曲调与歌词均颇似晚唐的艳词,费些时间将此两者作一比较研究,写成文章,倒也是比较文学的一篇颇富情趣之作。”
过了几天,易仲如来了。徐冠槐跟他说了褚璧允见邀拍曲。易仲如说:“现在蒋汪分流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我是不会去参加的。最近我要离开上海去杭州,是基督教圣公会联合圣歌委员会叫我去的,把赞美诗编译成专集《普天颂赞》印行,满足广大教徒的传唱需要。对于褚,我劝你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我只是一个书生,能对政治环境做出什么事情来呢?”徐冠槐说,“褚先生也是诗词中人,跟他一起切磋一下没有什么不妥吧?”易仲如见徐冠槐如此执著,知道不是自己的几句话所能奏效的,就说:“在北平圣保罗大学任宗教学院院长的友人闾丘纳源也写信来邀我去他那里任教,担任宗教期刊《紫晶》的副主编,主持刊物中的‘圣歌与圣乐’专栏。你还是跟我走吧。”徐冠槐说:“教会音乐非我所长,我还是执著于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旧体诗创作,出好《词坛》刊物吧。”易仲如说“: 今后,你如果有意朝‘左’靠近,我可以给你去说说,我跟他们有联系。”徐冠槐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想,凭借日本人的强大势力,统领全国军事力量的蒋主席也都不敢说稳操胜券的话,何况那些装备低劣的共产党呢?
转眼过了数月,乔辉颐又来访徐冠槐,现在两人很熟悉了。后来,徐冠槐去了褚府,那次昆曲演唱会的确是热闹,褚夫人白韵菲也对徐冠槐很热情。徐冠槐送上那幅文徵明的字画时,他和白韵菲把画在褚璧允面前展开,褚璧允一看,连声说:“精品,精品。”徐冠槐说:“请褚先生贤伉俪赏玩,聊表敬意。 ”“太珍贵啦,”褚璧允说, “我觉得,把画放在敝舍挂两个月则更好。”徐冠槐表示这是自己的一片心意,请褚夫妇一定收下。
这时,在一边的白韵菲说:“徐先生传家宝物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三哥,我看这样吧,徐先生的一片心意我们心领了,古画还是按价购下吧。”白韵菲也知道,徐冠槐家累很重,一介文人靠笔耕舌耕养家也颇不易。那天丰盛的晚宴后,乔辉颐笑容可掬地陪徐冠槐到一个小书房里稍坐,并关上了房门。十五分钟以后,当徐冠槐出了那书屋,他的衣袋里添了好大的一笔款额,他知道,这笔款子超过市价八倍。徐冠槐可以买下他想要的一座石库门房子了。现在因为日本人要打,上海租界的房子很贵,连一间亭子间也要用“小黄鱼”(金条)来顶的。想到这里,徐冠槐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激之情。
儿子宝宝在渐渐长大,董招娣就把母子俩原先睡一条被窝,改为分两个被窝,而且,她让宝宝睡在床铺的另一头。这几天,天降大雨,数日不止。汤老太对媳妇说: “你把窗户都关上了,再拿几块抹布放在窗框下面,雨水会渗进来的。”董招娣就照着做了。
半夜,正在熟睡的董招娣忽然听到屋子里有物件轻轻碰击的声音,她还以为是闹老鼠了。这时,睡在同一张双人棕绷床的儿子宝宝依然睡得很香。董招娣感到从黑暗的地面居然像遍地水银一样流动起银色月光,她感到蹊跷,一个激灵,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的迷糊劲消失了,董招娣连忙下床,却踩进水里。董招娣想,不好,涨大水了。她点了油灯一看,虽然屋门还关着,但是水已经蔓延进屋,自己的那双横搭襻布鞋和宝宝的鞋子像失舵的小舢板船,在屋子里漂荡、打转,连上次宝宝玩的滚到橱底没找着的小皮球,也顺着水浮漂出来。董招娣连忙推醒儿子,唤道:“宝宝,不好了!快醒醒,帮帮你娘。”
宝宝从懵懂中被叫醒。母子俩穿好长裤,挽起裤腿,站在水里。董招娣打开屋门,只见屋外已经是一片汪洋。连日阴雨,小河河床也水位涨起。上海本地的地面排水设施毕竟远远比不上租界的市政建设,水就流到附近的居民家里来了。附近的邻居家也纷纷亮灯,“敲浜”排水。母子俩先把被褥卷起,露出床板,把水易淹着的地方的东西都朝高处放。董招娣推开隔壁的房门,那是汤老太的卧室,在那间屋子里还放着两架织布机。这时,汤老太床边的那只小铜铃正在“当当”地敲响。这是自从汤老太小中风后,董招娣恐怕她晚上睡觉时会出什么意外,就在她的床边安上一个小铜铃,如有意外事情,只要躺在床上的汤老太拉动一根布绳,那铜铃就会敲响,来叫醒招娣。
汤老太已经惊醒,借着灯光,她看见屋子里遍地是水。她行动不便,就是下床,也要招娣或者宝宝来帮助她的。这时,她见媳妇来了。董招娣说:“娘,你不要慌张,我来帮助你。”
汤老太说:“招娣,你快叫宝宝也来帮忙。现在放在屋里地上的这两台纺织机,你一定要把它们抬起来,放到我们平时吃饭的八仙桌上去,织布机浸坏了,等于我们用来吃饭的工具坏了。再要换买两台新的,那就要花不少钱。我又病又老,现在天天要吃中药,宝宝也日渐长大,将来他读书也要花学费。这可是我们嘴边的饭碗啊。”
董招娣说:“娘,我晓得了。”董招娣招呼儿子:“来,宝宝,一起动手,搬那台大织布机。你把那一头的两手位置放好,准备抬。”宝宝嗓音清脆地说:“娘,我做好了。”宝宝毕竟只有七岁,他哪有这么大的手劲。董招娣使劲把布机的这头抬起,累得气喘吁吁。宝宝这边却纹丝不动。董招娣又只得放下。她的小腿肚浸在肮脏的水里,有些冷。床上的汤老太见状,说:“这怎么办?怎么办?”董招娣也心疼这两台家用纺织机,她知道婆婆心疼布机。上次,她突发小中风,求医拿药,家里需要要钱,一时手头紧,她把自己的一件珍贵的首饰让招娣送到当铺当掉,也没有舍得卖掉一架家里的织布机。
汤老太躺在床上也是干着急,董招娣想,只得去求人了。她就说:“娘,我叫宝宝叫弄堂口的杨二嫂来帮忙。”汤老太说:“好啊。宝宝,你提着马灯去,一路上踩着水,走路小心。”宝宝说:“阿奶,我知道了。”董招娣就把点亮的马灯交到宝宝手里,让他出门去了。这时,董招娣连忙到自己的屋子里的马桶上出恭,她又踅回到汤老太的屋子里,扶她起来,用搪瓷扁马桶也给她方便过。过了一会,宝宝回来了。他说:“娘,杨家妈妈和杨家伯伯都在忙着搬他们自己小店里的香烟箱子和肥皂什么的,我说了你叫我跟杨家妈妈说的话,她就叫了邢家叔叔来帮忙。”
董招娣闻声一看,宝宝的后面正跟着杨二嫂的表弟邢海根。水又蔓延上来了。原本除了医生和专门倒马桶的魏老头,反对其他男人来跟自己的儿媳妇搭话的汤老太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就关照海根,把纺织机搬上高处,不能被水淹。 “行。”邢海根说。他一个人就发力把那架织布机双手举起,平平稳稳地放到那张八仙桌上。邢海根又弯腰低头,抱起另一架织布机,拿出门外,放到董招娣和儿子睡觉的那张双人床上去了。
这时,雨停了,天亮了。董招娣看见海根的好身材,他一使劲,手臂膀上的肌肉也鼓起来。他浑身湿了,也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污水。董招娣深夜起床,一直忙碌到现在,哪有时间顾得上梳洗。邢海根看着董招娣鬓发蓬松的样子,觉得这家常形态倒也别有韵味。邢海根对床上的汤老太说:“汤家阿婆,你就在床上放心睡吧,水会退掉的。”汤老太说“:海根,谢谢你。”海根又说“:好了,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叫宝宝来叫我。”“唔。”这时,背朝着床上汤老太的董招娣抬起脸,朝邢海根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