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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董招娣在家庭中的地位提高了

湿润的上海 作者:林青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城的天光亮得很早,在往常听惯的市民生活的嘈杂声里,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靳巧巧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一家人挤在一起的二楼小屋里,总漫着一股煤球炉的烟火气。昨天街头还听到过几声冷枪,今天就听不见了。

靳巧巧的家沿黄浦江住。她拿起木梳草草地梳几下头发,从小屋窗口朝外面张望,她看见昨夜露宿街头的解放军战士们现在起身了,整齐地列成长长的队伍,每人手里拿一条毛巾、搪瓷杯和牙具,排着队到黄浦江边去洗脸。

靳巧巧想出去看个究竟,妈妈一把扯住她:“别去,你一个姑娘家,我听人家说,外面都是解放军。大上海第一次进来这么多从老远的农村来的当兵的,从来还没见过。”“解放军?”靳巧巧甩开妈妈的手,急忙奔下楼。

靳巧巧走到弄堂里,迎面走来一个军人,胸前的证章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身上背着两个军用水壶,他礼貌地问:“同志,这里有喝水的地方吗?”靳巧巧说:“有,就在弄堂后面的老虎灶。”靳巧巧见他听不懂上海话,改用普通话说。领着他去弄堂口的老虎灶。靳巧巧问他:“你们从什么地方来,来干什么?”那位解放军告诉她:“我们解放军是帮助老百姓不受坏人的欺侮和压迫,以后还要帮助上海搞建设,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来到老虎灶,灶头弥漫着着阵阵水蒸气。靳巧巧说:“老板,有人要泡开水。”老板给这位解放军灌满军用水壶。不一会儿,又来一些解放军战士。只见他们有秩序地排好一列长队,一个接一个上前灌水。排在战士们后面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解放军炊事员,一条扁担挑着一口大行军锅,也来打热水,给大家准备中午伙食要用。小炊事员说:“大上海真热闹,商店真多,就是有一个不好。”旁边的宁波老阿婆问:“啥事不好?”小炊事员说:“就是不知道哪里去捡柴烧火。电灯泡虽然会发亮发热,可是不能引着火。”烟纸店里杨二嫂也来泡开水,她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又不敢冒失,忍住了。老虎灶汤老板忙得团团转,不一会,烧的两大锅开水全部卖光,解放军掏出钱付费。老板接过一叠纸币一看,脸色有点尴尬,这几张钞票上面也印有图画和文字,却印着“华中银行币”字样。汤老板想,新进城的解放军只有这种钱,自己不收吧要亏本,收吧,这钞票从未见过,也不知能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他进退两难。等着泡开水的杨二嫂看见了,就向老板说:“汤老板,不要怕,喝水付钱,理所当然,你照收不误。至于这钞票能用不能用,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会有办法的。请放宽心,笃定泰山就是了。”汤老板说:“要是金圆券或者关金票,我就收了。抗战胜利以后,市面上用的是法币,后来用的是金圆券,法币就停止流通了。现在金圆券虽然贬值了,但我也收的。其他的钞票怎么用我就不知道了。”杨二嫂就现身说法:“现在上海解放了,从前的旧币都要废除。我的烟纸店里也有各种各样新钞票,都是南下的解放军战士来我店里买香烟、肥皂、草纸用的钱,我这里如果钱找不开,我就配些花生糖、桃板加给他们。每个解放区都有自己发行的货币,有北海银行币、冀南银行币、华中银行币、东北银行币、长城银行币、中州农民银行币,听说有十几种,统称叫做解放区货币。我都收下来。我已经去打听过,今后人民政府货币统一了,这些解放区的钞票都可以调换成统一的钞票来用的。”

老炊事员见汤老板收下了钱,又说:“这位女同志说得对。我听我们的营首长说过,以后人民政府会发布公告,规定各种解放区货币和人民币的比率,解放区货币全部兑付人民币,不会使老百姓吃一点亏。”

这时,靳巧巧看见了从前女工夜校的老师秦汝爱。秦汝爱也穿着军装,拿着一只军用水壶来泡开水。靳巧巧说:“啊呀,太巧了,遇到秦老师了。”秦汝爱说:“我来泡开水要冲浆糊用。”靳巧巧说“:为什么要冲浆糊,是刷大标语吗?”秦汝爱说“:我帮助上海军管会张贴布告,写《政法八章》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忙好了,我们还要到你们的厂里去。”

靳巧巧又遇到了田小芬,两个人一起在路上走,她们要到自己的工厂里去。只见街上到处张贴着解放军的布告。人民保安队的队员们三五成行,戴上白底红字徽章,上街配合解放军维护治安。前几天国民党军队筑成的沙袋堡垒现在都变成了解放军的临时电话站。她们路经定波码头旁边的一片空地广场,看见那里站着一群群已经被全部缴械的国民党俘虏兵,他们的帽徽和领花全被扯去了。不过,各级军官的肩上的军衔还保存着,因为有待解放军登记。他们顺从地站队,听从手持钢枪的解放军战士们调动,上百辆国民党军队的军用卡车整齐地排列在广场。田小芬说: “巧巧师傅,你看,好些个国民党的汽车兵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维护着军用卡车。”靳巧巧说:“是啊,他们是在等待着解放军前来接收。”

田小芬说:“巧巧姐,你知道吗?听说从前夜校的秦老师成了我们国棉厂的一名军代表。”靳巧巧说:“刚才我遇见秦老师了。秦老师将要担任我们品丰纱厂的党代表兼六个小型毛纺厂的总联络员。”田小芬说:“好。”

这时,前面传来一阵马达声,只见从路上开来了两辆美国道奇汽车,驾驶员是解放军战士,这车当然也是从国民党军队手里缴获来的。这两辆蒙着帆布车篷的车上好像装着什么货,很沉。田小芬感到奇怪,她说:“这两辆汽车后面各跟着十多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那是怎么回事呢?”这时,车上跳下来一个解放军战士,跑步来到前面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里,举手敬礼,说:“报告团长,缴获的两车黄金都押来了。”靳巧巧说“:原来车上装的是黄金,怪不得轮胎都压扁了。”那位团长说“:好,好。一两一钱都不许动,全部上缴上海军管会。”

新中国成立以后,上海的纺织业成立了二十多家国棉厂。其中,规模最大的要数由品丰纱厂改建的这家国棉厂,厂长就是骆玉新。这天,骆玉新请于广闻到家里来,于广闻是原品丰纱厂副总经理于广识的弟弟,他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解放前,骆玉新是品丰纱厂写字间里的一名年轻的普通文员,但是,他通过协助纱厂经理俞宅巍和纱厂负责人于广识等人做一些具体事务工作,也谙熟了颇具规模的棉纺织厂的通盘管理和运营的不少细节。解放以后,骆玉新被任命为本国棉厂的厂长。

骆玉新的妻子给客人递上一杯龙井茶。过了一会,骆玉新的女儿紫染放学回到家。她放下书包,见了这位身材高大的陌生的叔叔,就想起前天爸爸跟她说过,有一位从外国学成归来的叔叔要来访问她们家,姓于。紫染就礼貌地对来客说:“于叔叔好。”

于广闻看着进屋来的姑娘,说“:哟,小妹长这么高啦。”他笑着对骆玉新说“:玉新兄,我最早看见小妹,她才只有三岁吧。”骆玉新点点头。在美国学习电机工业的于广闻学成归来,回国后需要就业,骆玉新就把他作为专业人才安排在本国棉厂技术科工作。

过了一会儿,骆玉新的夫人黎晶把饭菜准备好了。在小客厅里,大家围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为于广闻接风。于广闻说:“国外的物质条件和科研条件再好,但是,祖国的一山一水总是令人怀念。新中国成立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应该回国报效。”“说得好。你在国外学的技术在我们厂里就很有用武之地。”骆玉新看了看于广闻,又笑着说,“只是,在新上海,你要和工人农民打成一片呢。”“此话怎讲?”于广闻有些疑惑不解。

黎晶说:“广闻,刚才,我下班回家,楼下有个小孩对我说:‘你们家来了一个资本家’,我就猜到是你来了。”于广闻觉得奇怪,说:“为什么说我像资本家呢?大概因为小孩子看见我拎着一个大箱子。可是,箱子里装的都是书和资料啊。”黎晶笑笑说:“这是因为你穿了西装。虽然,上海从前是十里洋场,可现在解放了,旧社会的一切都变样了,在现在上海小孩的眼中,西装是从前的资本家穿的,瓜皮帽是地主戴的,都是旧时代的象征。现在,新社会了,工人农民的服装还是老样子,短打还是短打,袖套还是袖套;农民挑担用的坎肩还是坎肩;从前穿长衫与西装的人们,却改穿中山装;女同志爱穿双排扣的列宁装。刚解放时,从解放区来的干部穿灰布军装,这是最神气的;后来,干部也改为穿中山装了。”于广闻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逻辑,有些奇怪,说:“为什么知识分子就一定要在外表上掩饰自己呢?”骆玉新说:“是呀,在家里,我把从前自己穿过的西装和领带折叠整齐,全都放到大皮箱里去了,你嫂子给我买了两套中山装,供平常替换。”黎晶转移了话题,说:“广闻,以后还是改穿中山装,这是一种干部服,不要再穿西装了。”

于广闻说:“我在国外,听说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权刚在上海建立,首先遇到的是经济上的困难。在霞飞路上的工商局和劳动局,每天早晨门口都排着两条长龙,一边是工人反映劳资纠纷,工厂发不出工资,要求救济的队伍;一边是资本家反映原料缺乏,资金困难,工厂发不出工资,要求贷款和收购成品的队伍。这次,回来一看,情况要好得多,工人们也都安居乐业,埋头工作,大街上秩序井然,上面讲的那和种排队的情况也不见了。我就想,共产党领导经济还是有办法的。”骆玉新说: “我们不仅能解决那些遗留下来的问题,而且还将加快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发展。”骆玉新的脸上泛起兴奋自信的红光。

桑阿珠的女儿靳巧巧已经上班,桑阿珠在家结绒线。这时候,桑阿珠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就问:“谁啊?”屋外,一手拎着用两只桦木半圈作拎手的帆布袋的陈同志说:“我们是来做普选调查的。”桑阿珠颠着一双先被缠过两个月后来又被放松的脚,开了门。李同志说:“《选举法》规定,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有选举权。这里的年龄是按照公历计算的。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强调呢?这是因为中国人计算年龄的方法,可说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我们两个参加本地区普选队,下里弄核实各户人家及每人的年龄。”

桑阿珠听明白了,她说:“你们就是从前查户口的。你们等一下。”桑阿珠从一个掉了红漆的旧梳妆盒里取出一个纸页发黄的小本本。陈同志接过打开一看,这是一本解放前发放的良民证。老陈知道有的老年居民还保留着良民证,上面写着的是民国某年、光绪某年等等,那就更要将这些旧纪年都换算成公历纪年。桑阿珠又说: “我们家里的其他人用的是‘阴阳合历’,也就是出生年份用的是公历,出生月和日就用农历。”

陈同志站在一边,用自来水笔记录在一个大本子上。女同志小李在继续跟桑阿珠聊家常,排查她家的有关人员和年龄的情况。陈同志也就在脑子里给换算“阴阳合历”,将农历的月日加上四十天变成公历的月日。普选工作队给每一个工作队员都发了一张年份对照表,将这些五花八门的纪年方法所记的年月日统一换算成公历,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当时,里表上一行是公元纪年,另一行是清朝纪年和民国纪年,两相对照,一查便知。李同志跟陈同志说:“这使我们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了。”陈同志说:“不过,搞清了出生日期还不算是万事大吉,还要核实是不是周岁。”因为老百姓在计算年龄时,有两种算法:有的人是把在娘肚里的那十个月也算进去的,因此一生下来就算一岁,到第二年生日那一天就是两岁了。这叫“虚岁”。有的人则从来到世上那一天算起,过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才算一岁,也就是周岁。

这时,墙上的挂钟响了,桑阿珠就到居委会读报小组去听读报了。读报小组里老头儿老太太多,其中最年轻的要数董招娣,她也是家庭妇女。董招娣边听读报边纳鞋底。鞋底是用旧布一层层铺成的,上下还得垫一两层浆过的衬布,董招娣习惯纳完一针后,把拖着鞋底线的针在头发上蹭一下,为了增加针的光滑度,随后一针一针地纳结实了。她的姿势蛮好看的。董招娣参加读报小组,倒是跟桑阿珠在一起。听读报的好几个家庭妇女的身边都放一只扁扁圆圆的用藤条编织成的针线箩,箩筐里盛着凹凸有致的针线板,上面缠着线,线上插着长短不一的针,还有针盒、线团、竹尺、剪刀、表面像细麻皮一样的“顶针箍”等物件。

这天,董招娣跟桑阿珠一起在听读报:“我们要广泛组织妇女参加和从事各种生产劳动,反对游手好闲,使妇女群众充分认识劳动的重要性和劳动的光荣。努力从自己的生产劳动中来提高妇女本身在经济上、政治上、社会上和家庭中的地位。对于已经在工厂作坊和各种企业部门中参加生产工作的妇女职工,应该鼓励她们提高劳动的积极性和生产的效率,和男工们一起开展生产劳动的革命竞赛,创造大批妇女劳动英雄和管理生产、掌握技术的女干部。对于家庭妇女应该发动她们自动组织或参加到各种合作社中去。有条件也可以成为工厂女工。董招娣想,我如果能进国棉厂去做工那该多好啊。

普选工作队的同志们和派出所的户籍警,还有居委会场的几位干部,连轴转了好几天才一切就绪,张榜公布选民名单。到了发证那天,每个人都要亲自到发放选民证的会场里去领,居民小组长分别挨家挨户通知到,会场就在居委会。桑阿珠也自己来,她的后辈们现在都在上班。远远地看见,那幢房子外面竖着几杆彩旗,桑阿珠就想,大概就在那里了。

见上了年纪的桑阿珠也来了,普选工作队的李同志迎上去,唤了一声“桑妈妈”,搀扶她到左右墙上贴着红绿标语的会场内坐下。那是借用居委会的一间客堂,因为来领证的人多,临时将客堂的长窗都卸下来,使客堂和天井连在一起,这样地方就宽敞不少,像个小会场,客堂和天井里摆列着从各家借来的凳子,坐满了选民。桑阿珠抬眼望去,见客堂正面板壁上方挂着毛主席像,像的一侧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叠选民证。旁边站着普选工作队的陈同志,还有一个户籍警。见人到齐了,陈同志说:“前一个星期,选民榜公布了。选民榜公布后,接着就是发放选民证。从中国历史上说,这可是老百姓第一次领取选民证,有了选举权,意味着共同参预国家大事,意义重大。”

发放选民证的会场里人们安静地听着,气氛庄严隆重。“选民证上都写着名字,”陈同志说,“我叫到谁的名字,谁就上来领证。鲁大海。”第一位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士。他听到叫他的名字后就站了起来,没有直接来领证,而是先走到毛主席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一躬。本来,上级并没有要求先鞠躬,后领证,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愿。后来接着领证的人看到他鞠了躬,也都依照他的样子,鞠了躬才领证。这样发了十多个的选民证。

“桑阿珠。”当陈同志再叫下一个选民的名字时,站起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上身穿一件簇新的蓝布大褂,下面穿一条黑布裤子,干净利索。她也挪动脚步,先来到毛主席像前,大家也都以为她也是去鞠躬的。这时,只见桑阿珠站在毛主席像前,双手往右腰一按,上身微微前倾,同时,她的双手往右腰间上下拱了几下,居然深深地道了个万福。桑阿珠小时候见过妇女们的日常行礼就是道万福,在她的心目中,道万福是女人表达敬意的一种最好的做法。这一来,下面坐着的人群里传来一阵窃窃的暗笑声。陈同志也感到好笑,但是,他作为发证主持人,却是一定要保持会场的庄严气氛。于是,他强忍住笑,把桑阿珠的选民证递给她。桑阿珠也喜滋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靳巧巧每天提前一个小时进厂到岗,在震耳的机器声里加班加点地练习。下了班,她把废纱带回家,一遍一遍地反复地练,连上卫生间的时间也不放过,埋头摸索打结要领,揣摩个中诀窍,强迫自己每天打至少一千个结。靳巧巧想,新中国成立了,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我要下决心练出一身过硬的本领,为建设国家作出贡献。拿细纱的右手食指被纱线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痛得她直掉泪,她忍着痛贴上胶布,第二天又接着练。日积月累,她练出了一手过硬的好本领。

这天,中午休息吃饭的铃声响了,在细纱车间做了一上午工的靳巧巧关上机器,拿起一把高粱小笤帚,动作利索地扫干净机器面上的棉絮后,就从工具箱里拿了手纸,走出细纱车间,正好陆小妹也走出来,两人一起去上厕所。上完厕所,洗好手脸,沿着水泥路往食堂走。四月的厂区,杨树和柳树换上绿色春装,桃树和杏树也把粉红牙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开得透明发亮。时近中午,还有装着大包大包原棉的卡车运进厂里的粗纱车间,待拆包后把棉花先加工成条子,再做成供纺织用的粗纱。装原棉的大包都是高两米、宽一米五,装得结结实实的,由身强力壮的男工推车、送货、打包。午休时间厂里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最多的是女工。她们穿着天蓝布衫白围裙,白围裙上印着红色工号,印着安全生产的字样;胸前缝有一个衣袋,里面可以放小工具和生活用品。现在是休息时间,不进车间,来往的女工们有的依然戴着白色工作帽,有的没有戴,露出乌黑的齐耳短发,或者是两个小刷帚般的小辫子,或者盘起束在脑后的长辫子。上班前就必须戴好工作帽,不能露出发辫。长头发很容易卷入旋转的机器中。

“巧巧师傅。”靳巧巧听到身后传来的叫唤,她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董招娣。靳巧巧高兴地跟她说话。董招娣是最近从里弄里来参加工作的。因为她的娘家经济比较困窘,她很想做一名国棉厂纺织工人,经人介绍,就把她也招进了这家国棉工厂了。靳巧巧问:“招娣,你现在到细纱车间也做了一段时间了,适应做挡车工了吗?”董招娣说:“可以,我现在的工作水平也提高了。”在食堂里吃饭的还有厂医徐雅芬,她坐到靳巧巧、叶红妹、陆小妹她们这一桌了。

这天,中饭吃好以后,靳巧巧到细纱车间的更衣室里换下工作服。上班时穿的衬衫早已湿透,她换上平涂勾线乳白底小花绒布内衣,再穿上玫瑰红灯心绒面料的春秋两用衫和藏青色劳动布长裤,出了更衣室,沿着厂区的路边栽种着梧桐树的大路,来到厂行政办公大楼三楼的厂长室。骆玉新说:“巧巧,我正在等你。今天下午,我们厂领导和部分车间主任一起去纺织工业局去开会,送我们去开会的车子要一点钟开。叫你早些来,是想交流情况。”骆厂长把一本《新中国妇女》杂志交给靳巧巧,对她说:“你好好看看这篇画了红五星的文章。这期转载了苏联《消息报》一篇社论,社论中说,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指示,提拔妇女担任领导工作,是十分重要的国家的任务。苏维埃妇女是共产主义建设的积极参加者。她们充分享有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政治上及经济上的平等。在苏联,将近五十万妇女当选为地方苏维埃代表,有一千七百名妇女当选为加盟共和国和自治共和国最高苏维埃代表,有二百七十七名妇女当选为全苏最高苏维埃代表。所有这些,都是十月革命和社会主义的胜利带来的。”靳巧巧接过新杂志,就心里喜欢。这一期的封面刊登的是苏联纺织女工的全国劳动模范玛丽亚·罗日涅娃。她一头金黄色卷发,穿着漂亮的花格图案的布拉吉,胸前挂着几颗金灿灿的劳动奖章。她的脸上露出劳动者的自豪的笑容。罗日涅娃是靳巧巧的苏联同行,也是她崇敬的生产标兵。骆玉新又说:“杂志你带回家去好好看。在中国,毛主席、党中央也很重视妇女工作。你自己在工作中积极带头固然很不错,同时,你还要注意在第一线的纺织女工中间选几个好苗子,为我们新中国建设的干部队伍,准备后备力量。”靳巧巧说“:骆厂长还只有四十多岁,就在为我们厂里未来的厂长书记而考虑了。”骆厂长说:“不仅仅是将来厂里的干部,还要培养包括今后要管理我们的城市的干部。上海是一个有着八百万人口的全国第一大工商业城市,上海今后的工作是大力发展工业生产,一方面要把原有企业的优点,比如因陋就简啦,协作灵活啦,保持下来;另一方面又要逐步采用科学先进的新技术,合理调整生产组织,使上海成为化学工业、精密机械、仪表、电讯器材、小型钢材、船舶修造、轻纺工业高级产品、各种文化用品和文化精制品等现代化工业基地。建设社会主义新上海任重而道远啊。”靳巧巧说:“如我这样的女同志就只能多干活。要挑更重的担子,承担更多的责任,我们妇女同志能行吗?”骆厂长说“:当然能行。在一九五三年的全国普选中,选出来的基层人大代表,妇女代表共有九十八万六千五百二十二人,占代表总人数的百分之十七点三一,解放了的中国妇女也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全国普选中的妇女代表的比例,将来肯定还会不断地增加。”靳巧巧点了点头。

骆玉新又向靳巧巧了解了一些车间生产情况。骆玉新对靳巧巧说:“群众生活方面还有什么问题吗?”靳巧巧想了想,说“:有这样一件事。”骆玉新注意地听着,在工作笔记本上作记录。靳巧巧说:“厂里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实行‘三八’工作制,第一线的纺织工人要一连工作八小时后才能去食堂吃饭。女工们反映,连做八小时实在饿得很。是不是能够在八小时的工作时间里再给工人们安排一次点心时间,能够垫垫饥,两个淡馒头也行。”骆玉新记下了这件事情,说“:这件事情厂方完全可以考虑解决。”

骆玉新又跟她说:“巧巧,你的劳动成绩在全厂名列前茅。你在车间工作方面有什么建议要求,可以向厂方提出来。”靳巧巧跟骆玉新说:“让耿顺源做我们细纱车间的保全工吧。”骆厂长说:“保全工要做学徒的。”靳巧巧说:“小耿特点就是做一行,爱一行,为人和工作都很踏实。再说,从前学徒三年,很多学徒还要为老师傅倒夜壶,买香烟老酒,带小孩之类的。真正要学本事,只要学徒自己想学,是不需要花费三年带出道的。”骆玉新点点头,说:“巧巧你讲得也有道理。”

不久,耿源顺调来细纱车间做保全工了。厂长办公室根据现在的工作形势的需要,就请出于广识,在业余时间开办了一个保全工业务培训班。于广识是本国棉厂的留用人员,他从前在品丰纱厂始任布场主任,继而被提升为工程师,负责纱、布两个工场的工务。他在设备、运转和管理上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是加强保全,逐步更换损坏件,使各机达到正常状态;二是整顿加油、清洁及一般操作法和工作秩序,并以日商纱厂的操作法为基础培训女工和新工人;三是细纱、粗条车间加装喷雾器,控制温湿度;四是补充清梳设备,设置烘棉间,使含杂质多、水分重的原棉得到预处理,并改进输棉箱尘笼挡风板和压板;五是细纱机改装日东式大牵伸。通过这些措施的实施,使该厂生产蒸蒸日上。现在于广识在厂部生产计划科工作,厂方让于广识在全厂办了一个保全工的培训班,耿顺源也参加了。

今天三班倒中,董招娣是上早班。下午三点半钟,董招娣就回到了家。她在厂里拿到了工资,回家以后,董招娣神气地拿出放在内衣袋里的钱包,把钱包往桌上一放。她刚才从新风食品店里买了三块蛋糕,先给大儿子建国吃一块,还有两块分别要给丈夫和小儿子建伟吃。建国吃着嵌有葡萄粒的鸡蛋糕,问妈妈:“妈妈今天厂里吃点心、发蛋糕啦?”现在厂里下午增加了一次吃点心时间,每个工人发两个带馅的馒头,或者是菜包子,或者是三角糖包,或者是肉包子。女工们对发点心都十分高兴,很多人把包子从自己的嘴边省下,下班以后带回家中给小孩吃。董招娣也不例外。这时,董招娣拿着竹箩淘米,她头也不回地答道:“蛋糕是从店里买来的。”

建国仰起脸问:“妈妈,今天爸爸发工钱啦?五号还没有到。”他小学一年级,今天是月底数学小测验,所以他知道。平时,她的妈妈有空的时候只会搬个小凳坐在马路边给别人缝缝补补赚些小钱贴补家用,不会舍得买蛋糕。后来,说是到厂里上班去了,建国也不知道厂里会发工钱,给买甜的咸的吃,董招娣把淘好的米放进锅,搁在已经燃烧的煤球炉上,准备烧饭,她自豪地说:“世界上工资只好男人领啊?讲给你大宝听,今天是妈妈的厂里给妈妈发工资了。”

大宝是邢建国的小名,大宝说:“妈妈也好到厂里干活拿工资?以后每个月都有钱可以拿?”“当然。我可以一直做到退休了,就是做到年纪跟弄堂口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一样。大宝,只要我天天上班,好好劳动,就有钞票拿。”董招娣说。

当汤老太病故以后,这对守寡多年的婆媳俩就只剩下了媳妇董招娣一人守着汤家的独苗宝宝了。过了一年,董招娣就带着儿子宝宝改嫁邢家的儿子邢海根。又过了一年,董招娣为邢家生了个胖实的儿子,邢家上下都欢喜。邢家就叫招娣带来的儿子老大为大宝,老二叫二宝,两个人的大名随着新中国成立后,叫建国、建伟。招娣改嫁,她带来的儿子也随着新爹爹的姓,也姓邢。后来,招娣跟海根生了二宝,邢家也有了根苗。有一天晚上,海根主动跟招娣说,大宝建国还是随他自己的父亲的姓,改回原姓姓汤吧。那次,把招娣感动得泪水流出眼眶。

看着水斗旁边的蹄髈,也是妈妈刚买来的,建国就想象着过一会煤球炉上要烧的蹄髈汤。平时只有在过春节才可以吃到蹄髈,想到等一会阿爸回来了,吃晚饭可以吃到蹄髈了,真开心。建国心满意足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孩子笑着,他咬着嘴里又香又甜的蛋糕,朝妈妈说“:好,好,好,灵,灵,灵!”

董招娣说:“大宝,你好好做功课。我去后弄堂的奶奶家里把你的弟弟二宝接回家来。”

建国在家里做算术时间久了,他就摇晃起屁股下的木凳,一边做功课,一边念起小朋友流传的儿歌:

高级点心高级糖,

高级老头上茅房。

茅房没有高级灯,

高级老头掉茅坑。

这时,董招娣领着小儿子建伟从外面进屋来,说:“建国,你刚才一边做功课,一边在念什么?那种儿歌你不要念,好好做作业。学习学好了,以后,高级点心高级糖你自己也能买来吃的,家里也会用上高级灯的。”建国捏着笔杆,抬起脸,认真地说: “妈妈,我长大以后赚了钞票,我也会买好东西来给你和爸爸吃的。”董招娣摸了摸大儿子的黑黑的头发,说:“建国真懂事。”

丈夫下班回来,一家四口人快快乐乐地吃着比往常丰盛的晚饭。在一盏昏黄的十五瓦灯泡的灯光下,丈夫洗碗,大儿子背诵语文课文,小儿子伏在小桌上挑游戏棒玩,董招娣给丈夫和儿子补袜子。董招娣手拿一只袜托,把小儿子的一只破袜子套在袜托上,拉实绷紧,在袜筒打个结固定,开始修补。二宝人在长高,脚也在长,他喜欢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袜子老是会破。董招娣一面补袜子,一面散漫地想,从前我小时候在老家乡下穿的都是布袜子,现在上海时兴穿针织洋袜或者纱袜。洋袜穿不起,纱袜轻薄软熟,贴脚舒适,就是不耐穿,袜底、袜头和袜跟很容易磨破。现在买一双纱袜也不便宜,家庭主妇的针线活里少不了补袜子。

晚上,一家人都洗洗睡下了,董招娣和海根睡在一张床上。海根说“:哎哟招娣,今天你的脸孔真香。”董招娣在黑暗中说:“从前我脸上擦的是蛤蜊油,便宜。今天我领到工资拿回家以后,特地跑去对面百货商店里买了一盒百雀灵香脂。”海根搂着妻子,使劲地亲着她的腮帮子,又说:“今天你买的蹄髈也真香,我嘴巴的油腻好像还没有擦干净。”

夫妻俩听到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大儿子大宝的香甜的鼾声,小儿子二宝钻在被窝里在睡梦中磨牙齿,发出一阵阵格勒格勒的声音,初听不习惯的人自己身上会起鸡皮疙瘩。董招娣说:“二宝肚子里大概有蛔虫,要带他去医院看,买宝塔糖吃,打蛔虫。现在我也有钞票了。”海根说:“好哇,现在儿子睡着了,我们可以玩了。”两个人就把内衣内裤全部脱光了,带着体温的热乎乎的衣物放在枕头旁边。海根刚想照平时一样上她的身来,招娣拉住丈夫的手臂:“等一会。以前我们睡觉,都是你压在我的身上。我们一家四口都是靠你到厂里上班来养活;平常我只好做家务,服侍你,照顾大宝二宝。解放了,我当上了纱厂女工,也拿到了工资,跟你一样了,我拿到的工资比你的工资要多,为什么还要让你依旧压在我的身上呢?今天,我们要换个位置,我压在你的身上,叫你从下头朝上开高射炮。时代不同了,今天,我们女同志也可以压在上面。”

海根头一回听老婆这样对自己说话,起先有些惊讶,又轻轻笑了声说:“老母鸡今朝也打鸣叫早了。我就听你的。”便听董招娣摆布,妻子以后可以按月拿工资了,这也确实令自己高兴。“不听也要听。”董招娣神气地跨上了丈夫的身体,用手捋几下,硬了,就吩咐说:“你朝上顶。”初次尝试这种体位,海根不习惯,在董招娣的身下被她亢奋地挤压着,平时耀武扬威的海根此时完全无法动弹,他承受着妻子的体重和欢娱。海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黑暗中把自己的脸歪到一侧,从木棉枕头上露出口鼻呼呼地透气。

弄了一阵子,董招娣从丈夫身上下来,拿两张草纸先擦自己,又递给丈夫两张: “擦。”海根坐起身,边擦边说:“老婆,以后我们都换这种姿势来办事吗?”招娣说: “不一定,今天我在上面动,我自己倒也蛮累的。以后还是可以经常由你骑在我的身上。不过,”她又说,“我想过了,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条,夫妻双方平等,你再也不准动手打老婆,也不准骂老婆。”海根连忙说:“是,是,以前我做过的错事再也不做了。”招娣又说:“你要少抽烟,少喝酒,保重身体,大宝小宝都需要你这个爸爸。还有一条是,从前你从你娘给你的春宫图里学来的五花八门的怪动作,以后不可以再叫我照着做了,要标准化。”“行,行。”海根说,他想,妻子参加工作后,连平等、标准化这种新词都会用了,真是新社会里妇女翻身了。招娣又说:“海根,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厂里要办幼儿园了,专门照顾纺织女工的还没有到上学年纪的子女。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二宝也放进幼儿园去。自己付钱不多,厂里要给每个本厂女工的幼儿补贴钱的。每天傍晚你去我们厂把他接回来多好。”海根说:“是啊,因为你是挡车工,要倒早中晚三班的。我是模具工,上常日班的,接送孩子的事情就由我骑着自行车来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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