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护厂纠察队成立了。年纪最小的女工田小芬也参加了护厂的工作,因为她字写得好,就叫她专门为护厂队刻写蜡纸,在钢板上用铁笔写得沙沙响,印成传单后发给大家。有一次,陆小妹甚至把田小芬写的一张传单塞在了厂老板俞绛澜的办公桌上面。后来,俞绛澜拆开信,先欣赏起这张传单上的清秀字迹,然后再看内容。
俞绛澜要伙房按时把开水送到车间。有个伙夫说:“有些纱厂,工作时间不给女工准备开水,怕女工喝水后经常上厕所,活少干了。”俞绛澜说:“夏天口渴人人要喝水,冬天工人喝点水还暖和些。”伙夫说:“你对女工们好。可是,从前还接连发生过把厂里的棉花和棉纱偷回家的事情。”其实,进了多少棉花,发下多少棉纱,能织出多少布,俞绛澜心知肚明。即使发觉女工柏琴仙偷了点棉纱,俞绛澜也不是对她简单地开除,而是教育、观察。有的织布厂大都不愿用家住在离厂不远的女工,因为她们离家近,偷棉花方便,但是俞绛澜不这样做,他说:“女工事情多,离家近上下班省时间,更能干好活。”俞绛澜的善心感动了厂里的女工,偷棉花棉纱的现象要比别的纱厂里少很多。柏琴仙自从出了上次那件事情以后,她也就不再有任何违规的举动了。
一天,有个国民党军队的团长来到了纺织厂找俞绛澜。他是邹灿鼎的侄子邹雷。邹雷穿着一身哔叽军装,双肩佩着少校军衔,他身材挺拔,脸上带着一条长长的刀疤,使得他平添一种英武气息。邹雷见了俞绛澜,先以子侄辈的身份说了一声:“俞伯伯好。”接着开始说他的此行使命:“战事越来越紧,唐司令多次提出要派部队进厂催逼交货。我们驻军要到品丰纱厂着局势的紧张,我们不能把重要的机器留给共产党,让他们牟利,经营好他们的天下。实话告诉俞经理,再过几天,品丰纱厂就要停电,准备迎接我们国军爆破队来,开始作迁厂行动。”俞绛澜说:“邹团长,这件事情目前操作确实有难度,还得从长计议。国军弟兄们进驻本厂,那实在困难。我们是纱厂,厂内女工很多,驻军极不方便。”
俞绛澜想,前些天,他听得金泽榕私下里告诉过他:“淞沪警备区司令唐德叔近日提醒过保密局局长任凤,军队要一些工厂给予支持,任局长下手不要太早了。”于是,俞绛澜继续跟邹雷叹苦经。
第二天,国民党当局在上海召开党政军联席会议,邀请上海几位实业家旁听,俞绛澜也被专车接去开会。主持会议的唐德叔说:“诸位,形势严峻,但是,我们只要坚守上海六个月,一定会迎来美国人的武装干预。美国人在二战中施放的原子弹在当今世界独一无二,威震天下。只要美国人一出手,整个局势一定会改观。请大家对国军和党国树立起必胜的信心。”唐德叔的眼睛朝俞绛澜看去,说“:由于战事正紧,为了保卫大上海,我们淞沪警备司令部要中纺公司提供五十万匹棉布和大量资金,为买煤买米、提供军饷。”
俞绛澜认真听着,他心里明白,唐司令起先说的其实都是蒙骗别人的谎话,实际上他们是想捞一笔横财后就逃走。唐德叔对俞绛澜说:“俞先生,你们厂是中纺公司属下的名列前茅的五大厂家之一。现在你就报个数,支援国军打胜仗,保卫大上海。”俞绛澜说:“本厂现在缺少现金,难以支付这批资金。希望唐司令和诸位兄弟见谅。”唐德叔心知布匹也是资金,上海的棉布拿到国际市场上销售也是可以卖到好价钱的。唐德叔就紧追不放地继续问道:“俞老板,先把布匹缴出援军。你生意如此兴隆的棉纺厂里难道会连布也没有吗?”俞绛澜无法再避开,就说“:我先出两万匹布吧。”
回去,在他厂房附近的隆久公寓大楼门外,只见三十几个国民党士兵喊着“嗨哟嗨哟 ”的号子,运送大炮和重机枪及子弹箱;还有些国民党士兵在马路边构筑工事。俞绛澜坐着轿车回到自己厂里的办公室。他顺手一拉开关,停电了,他们开始要动手了。他想,现在是白天,问题还不大,但机器不能转动,工人不能干活,就会有不少纺织女工回家去,有许多人是上有老,下有小,有许多家务要操持。这样,我和于广润他们的力量就更加孤单了。他又想,我们在上海人地皆熟,好不容易挨过了艰苦复杂的抗战时期,现在正在踌躇满志,要在发展中国的民族工业上施展身手。可是,如果一旦搬迁到台湾,工厂前途难卜,天长日久,连自身的安全也是个未知数。俞绛澜怎么也舍不得含有俞氏两代人心血的工厂遭到损失。俞绛澜想,金泽榕、康蘅卿和邹灿鼎他们对于自己创办的工厂也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到了现在仍然没有搬迁。
办公桌上有一封信。拆开信一看,信上写的是,希望他不要离开上海。在现在的形势下,能够和工人们密切合作,把工厂保护好,并告之中共中央专门制定有保护民族工商业的政策。另外还附有一份油印的学习材料,是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发布的《约法八章》。俞绛澜拿起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约法八章》,翻了两页,感到这一手铁笔刻钢板的功夫了得,字迹十分清秀。俞绛澜对国民党的腐败是看得很清楚,对国民党政府也失去了信心。厂子是搬不走的,但是,机器设备被破坏了,恢复也难。这时,邹灿鼎特意来到俞府。邹灿鼎跟俞绛澜说:“俞公,我是要跟着委员长他们去台湾了,一家老小的飞机票也拿到手了。你何时动身?”俞绛澜说:“我内人身体最近欠佳,再说这兵荒马乱的,杂事又多,上面已经派人来跟我说过几次,让我去台湾。我想再等一等。”邹灿鼎听出他的拖延之意,就说:“绛公还等什么?现在,人家要你留在上海,这样的宣传品我也收到过几次。我对共产党的书也琢磨过几本。我侄子邹雷他们奉上峰的命令,逮捕地下党员,从叛徒的口供中,我也知道一些共方的事情。你一旦留下,天知道你以后会遇上什么事情。你作为一厂之长,是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是对头,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进组织,你留在内地就会成为斗争对象。”“斗争我?多年来,我不但没有惹过人家共产党,几十年来,还养活了这么多工人。要不是我们俞家办纱厂,好几千个女工能来上海吗?在经常闹旱灾水灾、贫穷不堪的农村,她们能养活自己吗?”
“哈哈哈哈。”邹灿鼎闻言开怀大笑,说,“俞公经营纱厂有一套,同仁们都佩服;说到政治,就差一筹了。你听到过吗?解放区闹土改,那些地主老财们被泥腿子们斗争得多厉害,土地分光,田契烧掉,浮财全都分完。地主剥削农民,这就是他们的公理。灯红酒绿的上海城里没有地主和农民,只有资本家和工人,”邹灿鼎平伸出右手,先是手心朝上,忽然,翻成手背朝上,“反而成了资本家养活工人了,剥削有功了。哈哈哈哈。”俞绛澜说:“地主不懂种地,资本家却懂得对工厂的经营管理,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共产党来上海后,我只要协助他们把厂管好就行了,帮人家大把大把地挣钱,我自己只要过个安稳日子就行,这还不讨他们的好吗?”邹灿鼎这回倒没有笑,只是说:“不错,共产党打仗是把好手,但是从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进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来管经济,他们能行吗?能理解我们这些人吗?等人家江山坐稳了,会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俞公,委员长已经秘密到了上海复兴岛上的玻璃小屋,他召见了好几位大员,面授机宜。解放军马上就将兵临城下了。你我都得三思而行啊。”
邹灿鼎告辞走了,俞绛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手拿上次邹雷送来的八张由上海飞往台湾台北机场的飞机票。最后,他下定了决心,连拨了五个号码,接通了电话,里面传出娇滴滴的女声“:你好,这里是中华航空公司飞机订票处。”俞绛澜压低嗓门说:“小姐,我要预订八张由上海飞往香港九龙机场的飞机票,下周一起飞。” “好的。”过了一会,售票小姐说“:先生,下周一的机票只剩下四张了,还有就是下周三的机票了。”俞绛澜说:“行,下周三的四张机票也给订上……”
这时,经理室有人叩门,俞绛澜开门一看,是细纱车间的青年女工靳巧巧和叶红妹。俞绛澜问:“二位有什么事吗?”靳巧巧说:“俞经理,现在厂里停电了,大家也都晓得是国军搞的,为了强迫拆厂。工人们只好停工,但是,全厂的工人没有一个回家去,正集合起来,开全厂职工大会。我们两人作为工人代表,请你现在去参加大会。”正在四处为难的俞绛澜同意了,他跟着靳巧巧和叶红妹去工厂最大的场院。只见那里有好些个臂缠护厂队红袖箍的工人在厂房四周的围墙忙碌。他走近一看,原来,护厂队已经将工厂大门封锁起来,在四周的围墙上设置了电网。
在职工大会上,工人们喊出了响亮的口号“:反南迁,反破坏!”“工厂就是饭碗,保厂就是保命!”柏琴仙个子虽然矮小,她的拳头也举得很高,柏琴仙响亮地跟着喊:“工厂就是饭碗,保厂就是保命!”柏琴仙参加了护厂队,手臂戴上了红箍套。护厂队经常要在厂里守夜,保卫重要机器,必要时,要跟国民党的军官和兵士斗智斗勇。女工们纷纷报名参加了护厂队。
这时,坐在前排的吴凤珍朝后面一看,忽然发现,大老板俞绛澜也来参加大会了,她就对周围的女工说:“俞老板也来了。”大家马上尊重地把俞绛澜让到会场的前排来。这时,辛彩香走上台,说:“我们厂附近,有一家英美烟草公司,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合办的,因为他们对上海的局势感到不安,从洋人老板到洋人技术员、工程师都跑掉了,把十几台好机器也偷偷卖掉了。烟厂停工,烟厂工人的生活没有着落。如果这样的情景出现在纺织厂里,那全厂几千工人的生活如何维持?”
这时,有女工写纸条七转八弯地传到靳巧巧的手里,靳巧巧站起来说:“刚才,我收到一张纸条,问俞经理,今天一早,淞沪警备司令部派来军用吉普车接俞经理去,谈的事情跟我们厂里有关吗?讲些什么?”俞绛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他简单讲了三点,警备司令部要叫本纱厂交给他们两万匹布以抵充军费。要迁厂,把机器搬到台湾去。还有,就是要把厂里的发电机组等设备炸掉。
他话刚说完,台下沸腾了。吴凤珍走上台说:“我们纱厂女工辛辛苦苦织成那么多好布,要卖了你老板自己赚利润,还要给工人发工钱,给大家养家活口的,让他们拿去充做军费,不答应。”
俞绛澜说:“是啊,我也有难处,我也知道厂里工人们的苦衷。只是警备司令部催逼得紧,我也束手无策。”
柏琴仙走上台,说:“俞经理,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将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留在仓库里的质量较差、卖不出去的许多匹棉布拿出去,交给他们。日本人把从上海织成的质量上好的棉布都运到日本国内去了,而将那些他们让东北沦陷区人民纺织的那些上面不时可以发现没有打碎的麦秸稻草的经济布也就是劣质再生布存放在我们厂里的仓库里。”台下纷纷说:“这个主意好。”这时,柏琴仙忽然感到内急,她急急地下了台,去上厕所了。
骆玉新见这次与俞老板的谈话达到了这样的效果,感到很不容易。前一阵子,俞老板还与本纱厂的女工们发生过纠纷。一九四八年八月,国民党政府发行金圆券取代法币,引起物价猛涨。十一月,俞绛澜的品丰纱厂为了转嫁压在资本家头上的危机,俞绛澜就下令用银圆支付本厂职员和男工的工资,而用金圆券支付女工工资。在金圆券面世不久,尽管有管制的法令,但是市场上的商店的货物却越来越少了,甚至有价无货了,黑市又重新出现了。老百姓发现,金圆券并不比法币更可靠,再加上继辽沈战役以后,淮海战役又起,国民党政府在军事上的失败更加速了经济基础的崩溃,原先实行的管制经济已经无法维持,名存实亡,金圆券已经无法再按照八月十九日物价的折合率购买物品了。靳巧巧按照地下党的指示在女工中秘密串联,组织动员。当十二月发工资时,厂方故技重演的时候,全厂女工两次关车停工抗议,直到取得胜利。淮海战役中的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全部被歼,国民党政府行政院迁至广州。但全国的金融中心仍在上海,上海市场以黄金、银圆、美钞三位一体,指导一切物价,金圆券这时的发行额已如天文数字,在上海闹市发现由楼上抛弃大量金圆券随风飘散,遗弃道路中无人捡拾的景象。现在,在保厂护厂的紧要关头,劳资双方的利益相似,他们也站到了同一个立场上了。
这时,柏琴仙忽然冲进会场,紧张地说:“啊,不得了,不得了!”
“有什么事,琴仙师傅你慢些讲。”靳巧巧让柏琴仙坐下来说。
柏琴仙依然站着:“国军提前行动了。现在,爆破队就来到了厂门口了。”
大会马上终止。大家赶紧到大门口去。因为事先已经将工厂大门封锁起来,在厂房四周砖砌的围墙上电网横布,并且特意在电网上隔一段距离就挂一盏红色灯泡,那灯泡红光耀眼,向爆破队表明,现在电网已经全部通电。纱厂自备的发电机组现在正在工作。所以,也不怕国军搞停电。
工厂的正大门外,二十来个爆破队员身穿军装,个个头戴军绿色钢盔,有的腰佩手枪,有的身背步枪,还有三个人身上挎着莱姆式冲锋用卡宾枪,枪扳机就在他们的胸前不时晃动。在他们的身后停有三辆军用吉普车,一辆蒙着帆布篷的军用卡车,卡车上装载着数量很大的炸药包,一个垒着一个,密密实实的,几十盘引线,还有二十几桶美孚汽油。这时,爆破队员们从铁栏大门外看到,已经在这里围聚着数百名本厂的工人。工人自动让开一条小路,让俞绛澜到前面去交涉。护厂队员挤在前面,他们的臂上缠着护厂队的红袖箍,其中绝大多数是女工,个个脸色严峻,有些人眼冒怒火,显露出仇恨与蔑视,有好些人手里拿着齐肩高的木棒,双方对峙着。
爆破队长阴沉着脸说:“工人兄弟姐妹们,你们不要受别人蒙蔽了,赶快开门,我们执行上峰的命令,这些机器是不能留给共产党的。俞老板,你要对此负责任的。你难道忘记了上次在上海党政军联席会议上,唐司令跟你说的一番话了吗?”
俞绛澜听爆破队长搬出了唐德叔,苦笑着说:“唐司令的指教兄弟都还记得,只是本厂数千工人就靠这厂、这机器吃饭,兄弟虽然也舍不得辛苦创办的厂房。但是,为了执行唐司令、曹局长的命令,兄弟也曾劝阻过他们,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厂门外一个模样强悍的爆破队员说:“你们想想,我们手里有枪,有炸药,我们的爆破队员都经过特别训练,纱厂大都是些妇道人家,我们硬要进厂,也不给你们留活路,你们谁又能真正挡住我们?你们厂门外的大铜锁我几枪托就可以砸碎。你们垒起的沙包再高,也挡不住我们的枪弹和炸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快点让路,不要阻挡我们执行公务。”
这时,柏琴仙朝前挤了几步,她手举一把闪着银光的大剪刀,冲着门外的爆破队员们喊:“机器是我们工人的命根子,绝不能让你们炸毁,如果你们硬往里冲,我们妇道人家照样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说我们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国军兄弟又哪个人的家里没有女人?”
爆破队长朝柏琴仙挥了挥手里的手枪,说:“我要把你当共产党抓了,你是拿了共产党的卢布啦,替共产党说话?”柏琴仙哈哈大笑,说“:我们纱厂女工只知道龙头细布,阴丹士林布,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卤布(卢布)、酱布’。”旁边的人群也发出笑声。
爆破队长说:“军务不可能无限制拖延。再过十分钟,我们强行进入厂区,执行军务。”话音刚落,从涌堵在厂门内的人群中升起了一个红色的小汽球,里面的厂区立时响起了一阵汽笛声。几乎全厂的工人都拥出各个车间,一齐挤在厂门口,达到四千多人。
就在这时,厂外的大街上又开来三部大卡车,上面跳下了身穿军装、肩佩少校军衔的邹雷。他看见俞宅巍也挤在厂门内,就如挤干毛巾一般从脸上挤出几丝笑意,说“:俞老伯你也在,请你把门打开。面临保卫大上海的重任,上峰要你们厂出资金,你们资金不出,要代以捐赠两万匹布。军务紧急,请不要拖延时间。”
他的身后,也是一排士兵,全副武装,一色手持美式冲锋枪。见了这阵势,大门内的人群里叶红妹在嘀咕:“我们的工厂成了唐僧肉了,人人都想来咬一口。”骆玉新心想,我们厂的库存布匹在得到厂方的同意和支持下,已于前几天连夜移藏了。现在仓库里只剩下日本人生产的好多经济布,质量很次的,就拿去应付他们吧。
面对这新来的人马,那些女工又喊起来:“你们要装布,先要运棉花来,否则我们吃什么?”“你们要抢布,我们就和你们拼!”
俞绛澜想了想,就说:“二位长官,今天,我们厂里资金实在是缺少,不过厂里还有些布匹,可以抵作军用物资。只是,要把机器炸完,委实难办。同样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我们不妨只取给军用物资这一点吧。”
听得这样说,邹雷跟爆破队长两个人走到一边的空地上,两个人耳语一番,然后又回到厂门口。最后,爆破队长只得对着工人们说:“那么我们改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