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接受人之性,以道德调节之,以期自己和他人都能“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本此原则。他多次说物理人情,表现为好恶、取舍:最基本的是《吕氏春秋》的“贵生”(他自己说是“乐生”),这是儒家的,也是常识的……生,最根本,最广泛,因此他注意底层,注意多样,兴趣伸向村野、民俗、儿童以及草木虫鱼等等。生,不能避开人己,想协调,就人人都要克己。从这一点出发,他崇奉儒家的仁(忠恕)的道德观念,并向四面八方伸张,如常引《孟子·离娄》篇的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庄子·天道》篇的话:“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也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反对用各种力以扶强欺弱,如喜欢谈妇女问题,憎恨大男子主义就是这样。此外,他还深知,以知为耳目了解人生,观照人生。这样的人生,他像是认为:不应该是狂热的,如宗教;不应该是造作的,如道学。总之,要率性兼调节,以求适中,也就是平实自然。
如果如我所设想,执笔为文都是用某一种形式说教,周氏所说之教是避免用鞭子、拳头的畏天悯人的人文主义,它过于温良恭俭让了吗?人各有见,我只说我自己的:如果我们还不能不爱人生,希望“民吾同胞”都能活得平安、幸福、向上,我们就不能不接受这样的人文主义;专说为文,就要学周氏,拿这样的思想作主心骨。
接着说知识。在我的师辈里,读书多,知识丰富,周氏应该排在第一位。这最明显的表现在他的文章里,上天下地,三教九流,由宇宙之大到苍蝇之微,他几乎是无所不谈。而凡有所谈,都能看得细,见得深,使读者增加知识之外,还能有所领悟。只说我的感受,我多年杂览,喜欢翻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它看作介绍古典作品知识的宝库;翻检周氏著作则进一步,总是把它(仅仅由吸收知识方面说)看作介绍各方面知识的宝库。自然,这里隐藏着一个问题,是多知有什么好。我不想大动干戈,却无妨以事显理,是用望远镜看过往几千年,用显微镜看临近若干年,上至朝,下至野,由于无知,我们的失误以及吃的苦头也太多了。而求有所知,我的经验是不能不多读;可读之书很多,周氏著作总是合用的一种。
再说见识。见识来于知识,正所谓真知灼见是也。但二者也可以分离,例如,有些人《易经》卦爻辞甚至《十翼》都念得很熟,可是相信占得乾卦就真能够“利见大人”,飞黄腾达,这就是有所知而没有见识。有见识,是对于事物,能够合情合理地判定其是非好坏。这大不易。依照我的经验,有不少知名的学者,某时某处,或囿于传统,或囿于私见,就说些不通达的话,表现为没有见识。也许来于阿其所好吧,读周氏著作,没有感到有这样的扞格。正面说,凡有所见,尤其别人不怎么谈到的,轻说能够合情合理,重说能够深入发微。这发微,由他自己说的抄书,或从披沙拣金的文章里更容易看出来。实例过多,只想举我印象最深的一种,是评古典之文,他推崇几乎可以说不见经传的《颜氏家训》,而看不起被苏东坡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的古文,因为这位文公之文思想肤浅,装腔弄势。轻视唐宋八大家,是大举,茅鹿门、姚惜抱之流不用说,就是今日在大学课堂讲文学史的,也将诧为奇闻吧!其实,只要我们撇开传统,平心静气地想想,就会发现,周氏的看法并不错。不管传统,不管流俗,述自己之所见而能有道理,至少是言之成理,是有见识。这类见识,限于“近取诸身”,使我受到的教益不少。不是夸张而是实事求是,我多年来所读、所取、所写、所从,如果说还不是盲人骑瞎马,这指引之灯,大多是由周氏那里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