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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负箧求知 (1907 — 1926 年 ) 三

徐铸成回忆录 作者:徐铸成


  1925 年 十八 岁

  因不愿以小学教师为终身职业,暗中准备投考大学。

  是年三月,孙中山先生不幸在北京逝世,噩耗传出,举国同悲,即一潭死水之三师,亦受重大震动,学生自治会出面举行追悼会。我那时已算高班同学,亲撰、亲写挽联,悬之礼堂。追悼会肃穆之空气,为前所未见。

  过不了几天,学生会又请恽代英先生来演讲,剖析国内外形势及孙先生毕生之贡献,条理分明,而说服力、鼓动性极强烈,为我生平所仅见。自恽先生演讲后,学生中暗中参加国共两党者颇多。

  我也跃跃欲试,曾探听门径,后闻我所鄙视的同乡潘国俊也已加入国民党,因而作罢。

  6 月 1 日,闻悉上海南京路发生英军屠杀群众之大血案,群情愤激,学生会决定全体列队去参加无锡全市之罢课、罢市的抗议游行,集合地点在城中心公园,沿途商店亦多有闭门罢市者。各校集合者计有县锡中、私立锡中及国学专修馆等,以三师队伍为最长,出发在闹市游行,喊“反对英帝国主义残暴屠杀我同胞" 等口号外,还分若干小队,分头赴近郊及农村宣传。我参加南门外小队,该处多进城卖菜、卖柴农民。我曾站在市口一小石台上,高声演说英帝国主义暴行,简述国内外情势,大都复述恽代英氏所阐述者,亦声嘶力竭,颇有数十农民驻足凝神而听,此为我生平第一次所作的公开演讲。

  暑假中,曾借文凭与朱百瑞同至南京投考东南大学,未被录取。该校为东南最高学府,校长为郭秉文,校舍宽大,其孟芳图书馆及工字房、田字房尤有名。南京市内,尚驶有小火车,往来下关至市中心。

  自中山先生逝世,继之发生“五卅惨案",全国民气骤为发扬。广州发动之国民革命运动,影响到上海。《东方杂志》曾刊出蒋介石戎装与张静江、鲍罗廷等合影;嗣后又刊出广州一般舆论,青年激进团体谓应慎防新军阀之诞生。吴稚晖则力言当前并无产生新军阀之迹象。

  暑假后,升人本科三年级,班级选举,同学又一致选我为正级长,钱德升为副级长,校长无法再否决,只能承认。是年学校老训育主任陆小槎先生退休,新训育主任为溧阳人沈同文先生。教务主任钱基博 (子泉) 先生,受上海光华大学聘为教授,由理化教师陆静生先生继任。

  1926 年  十九 岁

  上半年决意再借文凭投考大学,每日放弃休息及课余操时间,而自修室隔壁适有一空房,堆放不用桌椅,我乃拆去其锁柄,自己关闭在内,潜心补习英文、数学。在学期考试时,故意不参加自己最有把握之史、地两门考试,做破釜沉舟之打算。盖师范章程,毕业生必在小学教课两年,才得投考大学;又规定凡学生有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者开除。我两门不参加考试,任学校开除,自以为可免于服务两年之限制矣。

  闻本年清华招考,可在理化及生物中任择其一,我对理化无把握,生物学则颇有自信。而该校又在南方假南洋大学 (今交通大学) 为考场,乃借得高班毕业同学徐锡华、朱嘉声两兄之文凭与百瑞弟同去应考。

  此为我首次到沪。租住浙江路二马路口之一小旅社,每餐仅吃一碗阳春面 (光面) 或咸泡饭充饥,代价仅小洋一角余至二角。

  餐毕,即由日升楼站乘五路电车至法大马路,转乘二路车至徐家汇应考。

  考两日事毕,时小学同学潘志涵兄 卜居闸北宝山里 (在苏州教会之晏成中学读书),曾由其向导一切。

  考毕返宜,等待发榜。榜未发前,三师之开除通知书已到,幸邮差将信投我手中,我秘不向母亲报告,免受责骂。及《申报》刊出清华录取名单 (全部共取八十名),我手抖眼花,几乎看不清字迹,最后定神审视,徐锡华名字赫然列入其中,心头为之一畅,心中积石落地矣。百瑞未录取,慰以下次再努力。

  清华在去年已改新制 (即不再为留美预备学校),但亲友震于清华之名,有力者都愿帮忙,经母亲竭力筹措,纠会并借贷,勉力筹凑二百元,作为人校一切费用。

  同城考取清华者,尚有洪宝林兄,经商定同行。

  洪兄也是初次赴京。8 月底别母辞亲启行后,先乘火车至浦口。是时长江不仅无一桥可通,连后来的轮渡也未设计。黄水滔滔,仅有小划子可渡,由我坐守行李,洪兄去与船佚讨价还价,最后以两元定价,送至彼岸。

  登浦口后,各自背行李,直奔车站。洪兄找到“茶房车’的门路,每人付小费两元,然后登车,车厢较普通车为空,入夜可在条凳上舒腿睡下。我乃与洪兄轮流休息,历两天两夜始到北京。

  有洪兄的姐夫来接,一切平善,出站后即赴其姐姐家休息。洪兄姐夫在交通银行工作,家住前门西司法部街。我首次人京,看到皇城之气象,心胸顿觉开阔,无隆北京大学之生每以天下为己任也。

  翌日,合雇一辆马车,由天安门转至西单、西四,由西直门出城,一路平房小屋,出城后更崎岖土路,自晨 9 时出发,至清华园已傍晚,即注册领人第三院宿舍,旋即晚饭安息。

  第二天,偕同学参观全校舍,真是辽旷无际,建筑则崇楼杰阁,美轮美奂,设备完美而西化,恍如置身中西合璧之大观园。主要建筑有大礼堂、图书馆、体育馆、科学馆;前二者都以软木铺地,图书馆书库且以玻璃为间隔,且开架任师生人内翻阅。学生宿舍及起居间,计分第一、第二、第三三院。第一院有楼,盖清华学校初创时建筑。第三院则新制学生宿舍,咸平房,二人一室,钢丝床、书桌、书架、凳椅各有一套。窗外草地及操场则绿草如茵,间以繁花,休息有靠椅,口渴则随处有消毒之自来水,喷涌而出,可掬而饮之。各主要建筑均有各色大理石所间隔之厕所,手纸且多为进口之五色波纹软纸。饭厅则六人一桌,四小菜,四大菜,米饭、白馍咸备;早餐亦四碟小菜一点心、白粥。学生每人发两口袋,写明房号姓名,换洗衣服床单等每晨纳人口袋,有工役取去,晚间即已洗净折叠整齐,连口袋置放床隅。我从小为穷学生,一旦处身此环境,仿佛刘阮上天台矣。

  我选的是政治系,除国文外,其余均外国课本,授课时师生都以英语直接讲课、提问,我最初极费力,以后逐渐跟上。

  教师中给我印象最深者,一为杨树达先生,博学多识,授国文,讲解明晰;一为外籍英语教师温德先生,讲课不厌其烦,务求每一学生彻底了解课文;一为教授生物学之钱崇澍先生,我选是科,得以融会贯通生物各门之基本知识,助教似是刘先生,辅导实验,亦耐心讲解;一为体育老师马约翰先生,脸色红润,对新生都要脱光检查,每生规定有一铁箱,置放衣服,马先生一一鼓励学生游泳及跳木马等;尚有陈福田先生,为澳洲华侨,不会说华语,亦以英语授课。每日下午4 时以后,图书馆、宿舍一律上锁,俾学生全部赴操场及体育馆从事体育运动。马先生毕生从事清华体育教育(每届华北及全国运动会,均任总裁判),后年逾八旬,仍童颜白发。我 50 年代在全国人大开会时仍仰瞻其丰采谈吐,不图在“文革”时被诬为叛徒、特务,可见所谓造反派之全无常识。温德先生热爱中国,1986 年曾闻其寿高百龄,犹矍铄安住清华,我衷心祝祷先生能寿登百廿岁,永为师表。

  校中心有工字厅,署“水木清华",朱栏彩饰,中为正厅,厅后临有一池,四周树木葱郁,半池残荷,假山曲折,盖原主人那桐所营。每周六有跳舞等交谊会,培养出洋习惯,我曾在此听赵元任先生之方言表演。

  学校设有国学研究院,教授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诸大师。间在周六在一院作公开演讲。我曾听过梁任公先生所讲之历史研究法及书法要领。王静安先生仍小辫作遗老装,所演讲之“王莽量衡" 则不唯考证清晰,且制有实物,听者得益不少。

  半年清华生活,使我各科学识有极大长进。每晚常喜钻人书库,翻阅大英百科全书及自创刊号起之《东方杂志》等,必至闭馆铃响,始猛然惊觉,匆匆离馆,盖对近代时事刊物,特有浓厚兴趣也。

  不图学期考试毕后,忽接教务长梅月涵先生 (校长为曹云祥先生) 通知,约在其寓所面谈,至则梅先生问我:“你对母校校长有何疙瘩?" 我不解。梅先生蔼然详述 ,谓三师校长曾连函举发我借文凭应试事,清华答以该生投考时之照片与入学时核对无误;且该生入学后品学兼优,似不应追究。但三师复函汹汹,并附来我及徐锡华之本人照片,声称如再不开革,将向教育部控告云。

  月涵先生并温言慰勉,谓人生难免无挫折,要在有再接再厉、屡仆屡起之决心。言毕,出示一写就之致南开张伯苓先生介绍信,并言:“伯苓先生为我中学老校长。我恳介你去南开学习半年,明夏再来清华插入二年级。" 其委曲爱护青年之一片苦心,使我热泪潸潸而下,其热心适与三师校长之必欲逼青年于死地适形成一鲜明对照。

  不愿惊动同学,翌日昧爽,即清理行李,洒泪告别清华园,移居城内东四炒面胡同舅父家,盖一大杂院也。

  天津《庸报》是年甫创刊,社长为董显光,总经理为蒋光堂,创刊时征文,我幸获首选,奖金十元,乃急通知该报寒假中通信地址。不久,该报果派人送来白洋十元,出具收据作证。此为我在报刊发表文字之滥觞,亦为我笔耕之首笔收入。然茫茫人海,则有走投无路之感。

  最难处置者,好友朱百瑞已由其叔接到锦州,准备自修一年,再投考清华。寒假前且已寄来免票乘车证 (其叔在锦州车站任副站长),盼寒假赴锦州度岁,如知我已离清华,岂不影响其前进锐志?

  我即以《庸报》所得之十元稿费,作为零用,仍照原计划赴锦,临行以电话通知舅父,因舅父常恐我经此打击,遽寻短见也。

  舅父多年在华洋义赈会工作,因嗜好难戒,家用甚拮据,对我虽爱护有心,援助乏力。

  我在锦州强为欢笑,度过春节。锦州城很小,盖吴三桂驻守时所筑,弹丸小城,有陈圆圆梳妆台等“古迹"。吴伟业诗中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谓其爱妾被李自成部下夺去,因而投清,可见陈圆圆从未出关,何来梳妆台乎?

  在锦有一事可记,曾托百瑞向其母夫人请示,表明我爱慕嘉稚之忱,愿结为终身伴侣,百瑞欣然赞同。此为我在颠沛中对前途有自信心之表示。  

  由锦回京,即转赴保定。初拟在父亲身边自修半年,再考大学;乃默察姨氏待之殊冷漠,父亲亦寄人篱下,难以自主。适河北大学招插班生,乃变计人河大。盖南开所费不赀,父亲又收入甚菲,断无力供应,不得不重违梅月涵先生之好意矣。

  河北大学为省立,由旧式书院所改建,设有医、农、文、法四院,我考入法学院,课文全用陈旧六法全书,我意在暂得一栖身地,仍锐意自修,生活则不愿加重父亲负担,往往就校门外小吃店吃炒饼或啃火烧果腹,视半年前在清华,顿如天霄堕落人间地狱矣。

  时段祺瑞执政府已垮台,北京政坛由顾维钧政府暂维残局,京津一带落人奉系军阀控制下,直鲁联军帮办褚玉璞出任直隶省督办,名义上还兼任河北大学校长。张宗昌曾自称为“绿林大学毕业生”。准此,则我亦为“绿林大学”一名学生矣。

  当时京汉铁路动辄欠薪数月,我不忍向父亲要零用,增加其负担,恒以火烧、粗粝度其枵腹,时有同班好友伍知威,兼任学校图书室出纳员,得每月约二十元之津贴,恒周济我之窘况。

  星期天常步行人西门,逛天华市场及紫河套之破烂市场。进城途中,必经有名之第二师范。解放后,我看到《红旗谱》和《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故事片,对其背景人物,特感亲切,况如身历其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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