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年 十五岁
那年为我小学毕业的一年。上半年更加勤奋攻读,学校新聘高小三级级任老师为蒋子轩先生,教算术、英文。蒋老师看我各门功课都极优秀,课本所列题目,事前都已解答清楚,特为我“开小灶’,另教我模范英文课本及《数学三百难题》,我都能努力“钻"通。他曾对他的幼弟蒋曾勋 (在县立一小读书) 说:“你考中学时,如有幸坐在徐铸成附近,或可得其指点。”可见他对我的功课极为满意。
当时,宜兴全县只有一私立彭城中学,设在和桥镇,教学自不及省立的。要进中学,只有投考在常州的省立第五中学及无锡的省立第三师范,否则,只有投考较远之苏州省立第一师范或上海之第二师范 (即龙门师范)。此外,就只有进收费极昂贵之教会学校或上海之私立学校。
我是五中与三师都报了名。五中考期比三师约早半个月,全城投考生约二十名,由一五中学生徐照君带领,雇了一条小航船由轮船拖带,这样每人摊的船资可便宜些。
常中当时校长为宜兴名士童伯章 (斐) 先生,为名书法家兼擅词章,民初即出掌该校,瞿秋白、张太雷等均该校毕业而转往京、津深造者。
我赴五中应考时,见学校范围之大,堂舍之多,为之咂舌。
考毕,同赴常州闹市观光,并游文笔塔。
第三日晨,仍由原船返宜。将解缆时,徐照兄匆匆赶到,私语我说:“适间已看到金榜,同来应考者仅你及任君录取。勿轻告人,免他人失望。过几天,录取者当接到通知书。’
我回家以后,即将此讯告家人。而几天以后,当县小教师之堂叔说,已闻该校的任生接到通知书,余迄未接到,母亲因而颇责我所闻不实,余亦几绝望矣。
过几天,与同学朱百瑞同至无锡应考。无锡比常州更热闹,当时已有小上海之称。我们租住梁溪旅馆一小房间,每日租费仅五角,宜兴人大抵多投宿于此。
笔试及格者第三天口试,我幸被录取为第二名 (只招一班,共五十名,其中二名由该校附小直升),百瑞则名落孙山。
返家后,常中考单已辗转递到,我果被录取第十四名 (全榜共八十名)。曾祖母素严厉,至此亦喜形于色,逢人即夸赞日:“小小年纪,两榜都高中,等于秀才了!”又责骂堂叔说:“身居长辈,不代为高兴,反讥笑他造谣,其实可恶。’她老人家还拿出了一块钱,买一斤乌枣,用猪油炖烂,交给我母亲说:“早晚叫鸿生吃一枚,最是补心血的。"
不幸是年秋冬之际,她老人家即无病而逝世,享年八十七岁。
我曾告假一周,回宜奔丧。盖我祖父早逝,父亲又远在千里外,我为长房长曾孙,名义要主持丧事也。
1923 年 十六岁
白入三师后,按时起居作息。我的生活,像是骤然成熟了! 三师的学风朴质纯正。学校第一任校长顾述之先生虽已于我入学的上半年辞职隐居,但他所规划设计的许多制度和办学方针,一直还在起指南的作用。他定的校训为“弘毅" 二字,当然取义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就开阔了学生的眼界,立志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的人。
其次他多方诱导,使学生逐渐培养自己研究的能力,所以功课虽然紧,学生还于课余做自己的研究,博览群书,自己有独立思考,有自己的见解。我入学的第一年,就知道高班三年级同学常常在《时事新报》的“学灯" 投稿,其中袁家骅、顾绶昌两同学,更与北大教授朱谦之讨论美学问题,这给我的触动很大,决心要自己也埋首研究,有所建树。
1922 年暑假后我人预科,预科的级任老师李玉彬,辅导我们按部就班地学习。翌年下半年升人本科一年级,由新聘的老师钱宾四先生教国文及读经,读的是《孟子》、《论语》,讲解明晰,得益匪浅。
三师的各科教师都是经顾述之先生精选的,国文教师如钱基博、沈颖若、钱宾四诸先生尤为一时之选。其次是注重博物 (即生物学),学校特在大礼堂旁建有相当规模之博物馆,陈列师生自制之动植物标本无虑几千种,在当时各中等学校中是罕见的。
在图书馆中,则新出的《独秀文存》、《胡适文存》,以及杂志如蛸锱酚、《科学》、《醒狲 、《向号蟒等无_ 不公开陈列,由学生浏览。
我如饥似渴地吸收各种新旧知识,并开始阅读各种有名的古典小说,积累知识基础。
可以说,在三师时期,是我走向成熟的时候,也是各方面发展最活跃的时期。我现在已八十足岁,到了耄耋之年了,但不时还会做这样的梦,仿佛又置身在三师自修室中,急忙赶着功课;或如置身《大公报》,写了自以为得意的社评,受到张季鸾、胡政之两先生的表扬。可见这两段学习和工作时期,留给我印象之深。
我从高小二年级起,即喜读报,每 Ft饭后,即抽暇赴育婴堂(在城隍庙西辕门) 内附设公共阅报处,陈列隔 El之《申报》、《新闻报》,时间匆促,翻阅要闻大意而已。
入三师后,设有阅报室,《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时报》、《民国日报》毕备;早晨,还有本地出版的《无锡报》、《新无锡报》二种,我在休息时间,常细读不忍去。其中《申报》
之《飘萍北京特约通信》、《时报》之《彬彬特约通信))、《新闻报》
之《一苇特约通信》,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如当日不能看到,第二天必到图书馆借出细读。此外,《时报》之《鲍振青东京通信》,也每篇不轻易放过。这些通信,有最新的信息,有内幕新闻,剖析人里,绵里藏针,而又文词秀丽,各有特色。
我那时初读《史记》,深感前述这些优秀的新闻记者,具有史家的品质学养,是救国不可少的崇高职业,从心底开始向往这种工作。
那时教我史地的向秉枫先生,博览群书,讲课时常“跳’出课本,引述稗官野史故事,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江阴阎典史抗清的故事,说时既严肃又悲愤。许多同学,多以他所讲的内容复杂,笔记困难,而期中考试,向先生出题常涉及他口述的范围,多以解答为苦。我对向先生所引野史、轶史材料,最有兴趣,牢牢记在心里。所以每次考试,不加准备,常被向先生拔置第一。
这也许是我发愿有朝一日从事新闻工作的另一原因。
师范不收学费,膳宿费也全免。除预科第一学期要缴纳校服(一身粗呢制服,两身布制服,在校时除制服外,不得着其他外衣裤。年高学生,每以着破旧补袖制服为荣) 三十元外,以后每学期开学前,我只向母亲要零用钱五元 (那时宜兴、无锡间只有小火轮可通,我每次必坐“烟棚",来回连黄包车用去一元)。衣服均自己洗刷。我竭力节省,还可用节余之款,购置《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及《曾文正公家书》等书,至于《胡适文存》,以及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则概向图书馆借读。
每年双十国庆节,各地必举行提灯游行庆祝,1922 年亦全校列队出动,参加无锡各界之提灯游行,人数之多,各式花灯之盛,远非宜兴小城可比。翌年因曹锟贿选总统,各地乃停止此举,以示抗议。从此以后,再不复见这类庆祝矣。
寒假前,某星期曾随同学在光复门内某戏院看王汉伦、郑小秋主演的国产电影《孤儿救祖记》,是为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纳费小洋一角。
1924 年 十七岁
鲁迅的《呐喊》出版。北新书局的主持人李小峰,原为三师同学,后考入北大的。他寄来一批《呐喊》在三师小贩部优待寄卖,我买了一本,毛边,装潢别致,阅后即不忍释手,觉其思想深刻,文辞尤生动,启发很大。从此以后,鲁迅每出一本书,即破悭囊去争先购买,反复细读不已。
是年暑期,发生江浙齐 (燮元)、卢 (永祥) 战争,上海四郊为主战场,因齐之目的为夺争应属江苏范围之上海,而自民国二年北洋军南下以后,上海长期为皖系军阀卢永祥、何丰林控制之下,至此爆发战争,江浙富户,多逃至上海租界避难。余友朱百瑞一家,随其外祖父逃至上海。
宜兴当江浙交界,为偏战场,开来不少军队,计有苏军杨春普第三师等。我祖母、母亲亦与外祖两家避居离城十余里之偏僻农村。全家只有我随叔祖留守,每日听到南郊炮声隆隆,入夜不断。
如是者约二十天,战事卒以卢永祥失败出洋而告终,我家人亦渐回城。
在留城看家之约二十天中,我学会烧饭。初买面条煮碎肉青菜与叔祖共果腹,后亦能煮饭,烧青菜、肉丝炒雪里红并蒸炖碎肉,极得叔祖赞美。记得那时青菜只二分一斤,四两猪肉,只费六个铜元。
战事结束,学校通知开学,我已升入本科二年级,同学大多数选我及钱德升同学为正副级长。校长专制,说我不听话,宣布此次选举无效,仍以原级长孔祥夫连任。
开学之初,得百瑞函,知其全家某晨将过锡返宜,乃于是晨告假至河干送别,见雇有专船由小火轮拖送。我登船拜见其太夫人及眷属,得见其二姐及其他姐妹。二姐嘉桂尤明丽,向所爱慕,特以家贫,未敢向百瑞启齿。此次觐面,尤令人遐想。
是年秋,又爆发第二次直奉战争。冯玉祥回师北京,举行所谓北京起义,囚禁曹锟于中南海内,联合直军胡景翼、孙岳,改所部名国民一、二、三军,共推冯为国民军总司令,并派鹿钟麟驱逐溥仪出故宫,成立故宫善后委员会,并通电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国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等则坚持主迎段祺瑞组织临时执政府,拥段为执政。
冬,孙中山先生启程迂道 El本北上,号召举行国民会议,并提出废除不平等条约之主张,而段祺瑞已人京就执政职,主张由各省实力派推代表开善后会议。并与各国磋商召开关税会议,企图将外人控制之关税,税率由值百抽五改为七点二五,以便增加税收,纾中央政权财政之用。以此改良之办法,对抗孙先生之革命主张。
1 1 月,奉军乘机南下,驱走苏、皖、鲁等直系军阀,张宗昌占领山东,张作霖并命姜登选为安徽督办,杨宇霆为江苏督办。我寒假回家,家家闭户,盖咸知奉军之纪律极坏。来驻宜兴奉军有三个营,三营营长褚玉璞军纪最坏,幸团长丁嘉春尚能约束部下。三年后,褚即由山东军阀张宗昌赏识,提拔由旅长、师长、军团长至直鲁联军帮办兼直隶 (今河北省) 督办,俨然方面大员。可见军阀时代,亦早有“直升飞机" 也。
是年冬,宜兴开始拆去西城一段墙,建有楼阁,民间咸称谓“甲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