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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花地册子》 第一章 小时读书(1)

插花地册子(增订版) 作者:止庵


七岁那年,我该上小学了,正赶“文化大革命”兴起,百事俱废,推迟了整整一年才入校。上学后没有语文课本,学的是一册《毛主席语录》,当时叫“红宝书”,可以管所有事情。老师每节课讲一两段,连带认字与领会里面的旨意。《语录》原本不是当教材编的,生字与语法现象并不循由简而繁的顺序出现,现在想来这种课一定颇不容易教,更不容易学。可是两方面似乎也都能够对付。而且此前我在幼儿园里已经认识一些字了。那时还搞“早请示,晚汇报”,每天要抄一段语录,次日交给老师,好久我才找着窍门,专挑字数少的,有一条最短,只有两个字:“多思。”抄得次数最多,以致几乎天天都是在“多思”。不记得过了多久才有了真正的课本,大概总是一年以后罢,可是课本并没有更多趣味,而我也就沿袭了从前学《语录》的习惯,依然是对付而已。这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我不再学习语文为止。当年除了《毛主席语录》,还有一册《毛主席诗词》,大概因为形式内容均非浅显,好像不曾当过课本讲授,但也是必须学习的。我读古人诗词,即是从《卜算子·咏梅》后面所附陆游的那首同题之作(“驿外断桥边”)开始,我也是由此第一次领略中国诗词之美。上中学后我背诵了许多唐人绝句,语文课上不爱听讲,便在课本的空白处默写,一学期下来,几乎都写满了。至于老师所讲的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类,可以说是不大用心去听的。期中、期末都是开卷考试,可以看课本,一抄就是,无须犯难。上大学学的是医科,没有中文课程,所以这方面受的教育,迄今仍然是空白。大学毕业后,有一次得知社科院要办函授课,讲些文学概论之类,我想不如也来补习一下,遂托那里的一位友人代为打听。谁知他反倒说,你没学过这个正是好事。我由此打消了重学中文的念头。顺便说一句,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公众的必读书,而我由打篇末的注释里学到不少历史方面的知识。我很早就对历史具有浓厚兴趣,尤其是中国历史,主要是想知道一些事情,但是这方面的读物一时很难找到。外公家有一本专门解释《毛选》成语典故的书,好像不是正规出版物,我也曾经反复翻看。

上面讲不喜欢上语文课,这里却也有区别,可以说我是对课本里的那些文章始终了无兴趣,尤其是每篇文章几乎一律分作三段,每段体现一层意思,末了还要总结出全篇的所谓中心思想,实在有点儿让人腻味,——这甚至影响到我多年以后写文章,故意不按这个路数来写;但是,因为受了十几年的中小学教育而认识了不少字,并且学到基本的语法知识,所以也不能说一点好处没有。只是有一样儿我简直不会,就是作文,这可能与我不爱学习课文也有关系。可是赶上要写作文我也不怕,因为父亲可以代笔。上中学以后,拢共只有一两篇作文出自自己之手。我从学校领来题目,跟父亲说几句好话,他一会儿就写成了,交给我时总说让我用自个儿的话重写一遍,其实他已模仿过我的语气,所以我只须抄录在本子上就行了。交给老师之后,父亲很关心得到什么说法。有一位韩姓老师,总在我的作文本上用红笔又圈又点,批上“好”或“很好”的字样,末了还会给予满意的评语。父亲看了很高兴。可是韩老师所给的分数,却总是“五减”,而不是满分的“五加”,这让父亲困惑不解。大概老师觉得满分就是到头了,从此他无须再教,我也无须再学,那怎么行呢。他哪里知道就中的底细。父亲赋闲在家,不能发表作品,但是毕竟手痒,所以,代我写作文也就成了一桩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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