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很奇怪,父亲希望我取得好成绩,我也能够做到,每次考试完了,他问我考得怎样,我总说“还是那个分数”,也就是一百分;可是他却不大督促我好好学习。非但如此,甚至时而还会鼓动我逃学,为的是一家人好打麻将。当时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父亲看见商店里卖一种算术棋,每副两种颜色,各有一到九个数字,再就是加减乘除和等号,他买了两副,将一种数字涂成别的颜色,当做条饼万,加减乘除当做东西南北,等号当做中发白,就凑成了一副麻将,我们常常以此消遣。因为怕被邻居发现,窗户都用床单挡上,桌上铺着毛毯,可以不出声响。牌很小,字就更小,屋里只点一盏八瓦管灯,昏暗得很,父亲想出一个办法,在每人的牌前放一条白纸,借助反光就能勉强看清牌上的数字符号了。只是多年不打,有关规则父母已经记不齐全。正好军事博物馆举办一个反走私成果展览,其中有副麻将牌,盒盖上印着一套规则,如对对和几番,十三幺几番,诸如此类,二哥和我就在周围转来转去,暗暗将其记在心中,回到家里写在纸上。打牌需要四个人,父母之外,姐姐、二哥那时在内蒙插队,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回家“泡”着,大哥在黑龙江兵团,每年也会回来,如果他们不在,就需要我逃学凑数,这也好办,只须父亲写一张病假条,次日我带到学校就行了。而这正中我的下怀,说来除了中学最后一年外,学校给我留下的几乎都是不愉快的记忆,哪怕一天不去上课也好。
回到前面的话题,父亲代我写作文,一直到我参加高考。那时他在重庆,拟了几个题目写成文章,寄来让我记熟。我报考的是理科,语文一门只考一篇作文,题为“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正好父亲所写的文章中有一篇内容与此有些接近,我便自己写了个头儿,三拐两拐引到父亲的意思上,接下去便大半默写他那一篇,结果半小时就交了卷子。我当时所在中学,“文革”前只设初中,从来没有人考上过大学,班主任姓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每门考试都在考场外面守候。这回见我早早儿就出来了,还以为交了白卷呢,大为沮丧,我说没事,做完了。这位老师待我最好,至今不能忘怀。父亲最后替我代笔,是在我大学二年级时,有新生入校,校报让我写篇东西表示欢迎,我根本写不出这种应景文章,只好又回家求助于父亲,他照例一挥而就,其中引用李白的诗句“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让医学院的学生看了就觉得很新鲜。
我所受的中文教育,实在是乏善可陈,相比之下较为重要的恐怕还在业余阅读方面。我所读的第一部书是《十万个为什么》。这书共有两套,先出的计八册,每册封面颜色不同;后来的修订本好像有十几册,略薄,都是黑色封面。我开始读时大概六岁,以后好几年间一直在读,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其中只有数学与天文两部分还略有记忆。数学是因为其中有些故事非常有趣;天文则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个门类。动物园西边有个天文馆,母亲曾带我去过几次,实在是儿时最难忘的一番经历。仰望着巨大的圆顶,四周忽然变得漆黑一片,人立刻兴奋起来,接着星星就陆续出现了,什么北斗星,北极星,牛郎,织女,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等等。多少年来我一直向往当时情景。后来倒有两次看见了当年天文馆里模拟过的那个星空,一次是一九九六年,在法国大西洋边,独自在石堤上坐了很久;另一次是一九九七年,在印尼的巴厘岛,和一位同事接连几晚去沙滩,仰卧在躺椅上,四下里都是潮声。这时我真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